“茶马世家”的小青柑只剩最后一颗了,这会儿泡上一杯,是打算熬夜的节奏。我拿白瓷茶杯先泡上,边喝边和大家聊这个悠远但并不幽怨的小故事。
01
清明节这天,我坐在阿军坟前的乱石堆上,给他带的还是老三样——红烧肉、西凤酒和金圣烟。
眼前,仿佛浮现出阿军生前就着红烧肉喝西凤酒的情形。
阿军爱吃红烧肉,他总说,小时候他爸经常带回来上好的前腿肉,他妈妈总是用豆豉烧肉。他说他妈妈的豆豉烧肉当地一绝,凡是去他家吃过饭的,没有不夸奖他妈厨艺的。
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和我开玩笑说,就算以后死了,到地府也要吃红烧肉。
他爱喝白酒,西凤酒55度“国典凤香”,更是他最爱。有一回,我去他乡下工作的土管所看望他,他就着单位宿舍的单孔煤气灶,硬是给我整了两个菜——排骨炖山药和香菇红烧肉。
两人硬生生地干掉一瓶西凤酒,酒后,他楼上楼下给我喊人,给我凑了一桌麻将,他自己却不上场,坐在旁边专门派烟。
他从抽屉里拿出半条金圣烟,我瞄了一眼,是那种平装金圣,一条一百一。他先给每人扔了一包,自己另拆一包,给每人散上一根,其实我并不怎么抽,酒后喜欢叼上一根。
他坐在旁边看我们打麻将,不时给我们倒到茶水,为我们换换零钱什么的。
十多年过去了,墓碑上的字迹模糊了许多,坟头的乱草长得比人还高,墓碑前有几柱燃尽的香烛头,雨水打湿过后的墓地,到处湿漉漉的,坟前显得格外清冷。
02
认识阿军的时候,我才读小学四年级。
他家和我家隔条马路,这是个江边小镇,有个小码头,隔江遥望的便是湖北武穴,当年花五毛钱就可以坐小火轮去对岸的湖北看世界。
我从很偏远的乡下转学到小镇,沿江小镇相对于山村来说,那是文明发达的地方。
现在还记得我被学校分派到四(1)班,和阿军同桌。
初来乍到,我和班上小孩合不来。他们打小在江边长大,有种天生的优越感,看不起从山村深处走来的我。
我说话带有浓重山里口音,不会说普通话。而且很多字和他们读法不一样,每次我说话,他们总能找到取笑的地方。下课后,他们会学我口音说话打趣我。
阿军从不嘲笑我,反而教我学说他们镇上话,我们两家隔得近,学校离家不到两里地。我们经常一起上学,一同放学。
阿军上头有两个姐姐,他爸妈待他如宝贝一般。他爸在镇上菜场卖猪肉,妈妈在家种点菜园,院子里养些鸡。
那时,我挺羡慕阿军,他在家里像个小皇帝。父母宠着,姐姐们让着,要吃什么,只要家里有总归是第一时间满足他。
五年级时,他爱上了集邮,总喜欢带我坐小火轮跨过长江去武穴买邮票。看见他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块钱的新票子,眼睛直冒光,奶奶的,真有钱。
在回小镇的小火轮上,他送我一张崭新的小型张,对我说,我们要永远做好朋友!那时,我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完全沉浸在喜得新邮票的快乐中。
03
工作后,阿军分在土管所上班,我在他几十里地之外的另外一个乡下中学做教书匠,我们偶尔互相走动。
十几年前的一个初冬下午,阿军结婚蜜月归来,他骑个嘉陵小摩托来学校看我。来了也不说有啥事,坐我宿舍里天南海北地瞎吹牛。
我领他去学校山坡下的双桥找个小餐馆,让老板娘弄几个农家菜,开了一瓶五年四特酒。
阿军,该说实话了吧。
三杯酒下肚,阿军抬起他瘦瘦的脸,昏黄的白炽灯下,阿军眼神黯淡无光。一圈络腮胡子,估计好几天没刮过胡子了。
他长叹一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没说话。
“到底怎么了”?我斟满他面前的酒杯问。
半晌,阿军没说话。他从上衣右侧口袋里掏出折叠地整整齐齐几页纸。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几页纸,摊平在桌面上,就着灯光,原来是他的体检报告单。在最后一页上,“肝癌晚期”四个冰冷的宋体三号字,刺人眼睛。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就本能地说句,那你还喝酒?
我接过酒瓶,放我右手边。说,别喝了吧,再找家医院查查。
他笑着跟我说,已经去市里171医院重新检查过了,医院要求我尽快住院治疗。
你老婆知道了吗?还有你爸妈?
他说,老婆知道了,但是他爸妈现在还没告诉他们。
突然,没了兴致,就也喝不动了。阿军却抢过酒瓶,安慰起我来。
别这样啊,咱哥们喝酒什么时候这样不尽兴过?为我扫了兴。
说到底,人总归是要死的,我们都是凡人,又不是孙悟空。
“喝完这瓶酒,明天我陪你回去,告诉你爸妈,赶紧住院治”。
我扬起脖子,一干而尽。
04
阿军住院了,他老婆小燕忙前忙后,消瘦了不少。
阿军爸爸把肉案子盘给了别人,卖掉镇上的房子。他们在医院旁边租了个小套间,老夫妻两个轮换着来医院照顾儿子。两个姐姐隔三差五地来医院瞧他,帮她们爸妈搭把手。
我每次去探望他,阿军总是一脸的抱歉,不住地说对不住,对不住兄弟了。不能陪喝酒,也不能陪你打麻将。
我笑笑说,等你好了,再陪我喝就是。
听到这,他望望窗外说,估计那一天是没有了。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这年冬天,阿军是在医院过的春节。全家人陪他在医院过节,他妈在小套间里竟然整出二十几个菜,圆桌中心放着大碗的豆豉烧肉。其实这时候,阿军已经没有多少胃口。
第二年三月,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老婆有了身孕,可他高兴不起来。
小燕听到这,朝我们这边看上一眼,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医生说,按目前病情发展,阿军撑不过四月。
阿军爸妈得知儿媳妇怀孕的消息,喜出望外,说是老天爷开眼,不让他们家断后。
老夫妻私下里不止一次和小燕说,只要她把孩子生下,不需要她操一条心,全部由他们老人家照顾。如果她要改嫁,他们也绝不阻拦,并且依旧把她当儿媳妇对待。
每次听到老夫妻哀切地乞求,小燕只是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问阿军,你就那么想生个孩子么?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知道为什么,说不上来。
你有没有想过,小燕以后带个孩子怎么过。
阿军无神地看着天花板,没有说话。
05
阿军走的那天,我不在医院。
主治大夫说,我给他打了一支杜冷丁,他走的时候并不痛苦。
临终时,他抓住小燕的手说,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那是我们的骨血。
小燕哭着说,我知道,我知道的。
他爸妈、姐姐、姐夫围在床边,哭声连连。
主治大夫告诉我,他老婆早在三月底做了人流,就在阿军住院的楼上妇产科。
我临出医生办公室,主治大夫叫住我说,“对了,他有样东西托我交给你。”
在回乡下的车上,我打开了阿军留给我的信封。
里面除了一千块钱现金,还有一张便条。
“云飞,当你看到留言的时候,估计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抱歉我不能再陪兄弟喝酒打牌了。小燕把孩子流掉了,我不小心看到她口袋里的手术申请单。我理解她的做法。我告诉你,是让你好好劝下我爸妈,还有我两个姐姐,怕他们记恨小燕。这一千块钱,是拜托你一件事。五一马上到了,那天是小燕的生日,我就是在她生日那天认识了她,拜托你替我买束玫瑰花,送给她。谢谢你了,云飞。”
阿军的坟前,三根香烟逐渐燃尽。
我起身拧开西凤酒瓶盖,把酒洒在坟前的墓碑上。看着汩汩流下的白酒,沿着墓碑上字痕蜿蜒而下,顺着墓碑边缘渗入到坟里。
但愿阿军真能喝上一口。
我朝着墓碑挥挥手,阿军,我走了。
“茶马世家”的小青柑也要凉了,我再喝上一口,下回再和你们接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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