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篇***习惯孤独(之二）
熊耀祖死了。
他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个既令他失望，又让他留恋的世界。
公元一九八四年九月十六日下午五点五十分左右，放学不久的高一新生熊伟，来到离家不远的路口，那个“修车摊”前。
他发现守摊儿的父亲熊耀祖耷拉着脑袋，闭着仅有的一只眼睛，坐在小竹椅上，像是睡着了，于是跟通常一样略微提高了点声调，对其说：
“爸，收摊儿了！”
老人没有反应。
儿子加大了音量，又叫了一声：
“爸，该收摊儿了！”
老人依旧没有动静。
儿子只好上前，想用手轻轻的将父亲拍醒 。
这一拍，不打紧，老人的身子一斜，就直挺挺的向旁边倒下。
儿子急忙把父亲抱住，却感觉到不妙——
父亲的身体，既没有温度，也没有软度，又冷又硬，了无生机。
再一摸，鼻息和脉搏都没了！
儿子的脑袋“轰”的一下，变成了一片空白 ，唯一剩下一个念头，就是“父亲走了”！
顾不上收摊儿，熊伟一把抱起父亲的遗体 ，大步的向家里走去——
这个曾经把自己抱在怀里，一汤一饭把自己喂养大的老人，如今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轻飘飘的骨头。
知道父亲生前爱干净将整洁，熊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老人擦洗身子，并换上一套崭新的“寿衣”。
说起这套“寿衣”，还是今年春节期间，专门去逛“人民商场”买的。
在熊伟的记忆中，父亲几乎没给他自己买过新衣服，不是穿好心邻居送的旧衣服，就是穿“砂石站”发放的工作服。
每年春节，父亲都按惯例，给熊伟买上一套新衣服，一年也就只有这么一次。
而今年春节，当父亲破例给他自己从里到外选了一身新衣服时，熊伟十分意外，意外之余是吃惊，吃惊之余是感慨，感慨之余是心痛。
因为熊伟已经明白，父亲这么舍得花钱买的衣服，并不是平常穿的，而是准备在一个关键时刻穿的，那就是“走”的时候。
这说明，父亲在为自己准备后事，已经预感到自己“来日不多”了。
自从父亲生病以来，摘除了眼睛，就像摘除了他的魂魄，使他完全进入了，一种“倒计时”的状态，只是无法准确的预见，那一刻，具体会是什么日子的什么时间来临而已。
也因此，当熊伟发现父亲“走了”之后，并不惊慌失措，因为他早有了心理准备，也知道父亲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还清了欠邻居的债），只等着这一刻的来临了 。
让人欣慰的是，父亲走得很安详，就像熟睡了一样，只是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让人遗憾的是，就像不知道父亲左眼是何时瞎的一样，熊伟也不知道父亲具体在几时几分几秒“走”的。
他只知道，父亲孤苦一生，享年六十有二 。
给父亲装扮完毕，在令他安稳的躺在床上 ，务实的熊伟还是出门收回了“修车摊”。
然后，他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
在一个精心包好的塑料袋里，他找到了父亲留给他的三样东西——
一封信、一张照片、一扎（二十张）十元的“大团结”。
熊伟十分郑重的打开了这封信，这封十六年来父亲写给他的唯一的信，这封作为父亲“遗嘱”而显得无比重要的信——
“小伟吾儿：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世间一切，皆有定数。你我父子有缘相遇，乃至为父以一己残躯，与你相伴至此，实属上天眷顾。了无遗憾，心存感恩，驾鹤西归，是为解脱 。
望吾儿切莫因此别离，而耿耿于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为父先至天堂休息。
临行之际，留言数语，切切谨记，切切实行：
甲、 已打听过，火化费三十元整，骨灰撒于锦江之中，以此借道，游遍祖国大好河山，不枉曾经誓死保卫一场。
乙、 余下一百七十元及摊内所受零钞，基本够你半年开销，如能勤工俭学继续读书最好，否则学习一门手艺傍身，亦不失为生存之良策。
丙、 世道艰辛，幸有好人，街坊邻里，皆有恩德。虽无法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凡可出力相助之事，定要尽力而为之。
丁、 有舍有得，亦舍亦得，不守不争，亦守亦争。坚持心中正义，无视身外非议 。远离喧嚣，远离浮华，珍爱生活，珍爱生命。以为父一生为证，活着才是硬道理 。
啰嗦太甚，就此滞墨，言鄙情真，望自珍重。
即颂夏凉、秋爽、冬暖、春祺！
父：熊耀祖惜别
即日”
熊伟来回看来三遍，方才将信收了起来，随即把目光投在了，这张发黄的照片上。
照片有三十二开的课本的一半大小，由于年生久远，已经由黑白变成灰黄。
照片上，是一名青年军官，身着只有在战争影片中才能看见的，“国民党”仿美制式军装，浓眉大眼，英气逼人。
熊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照片上这个，英姿飒爽、仪表堂堂的“帅哥”，与现实中萎靡不振、佝偻跛瞎的父亲，结合在一起！
所幸照片后面有一行清秀的小字——
“民国三十三年（公元一九四四年）正月十七 晋升上尉连长 以为纪念 熊耀祖 由美军后勤少尉麦克．张摄”
如果熊伟没有记错的话，父亲拍摄这张照片时，不到二十二岁。
是怎样的岁月，让一个人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又是怎样的过往，让这张照片历经磨难仍然保存至今？！
这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
望着父亲留下的唯一的照片，熊伟突然发现了另一个重大的遗憾——这么多年来，父亲没有照过一张像片，父子俩更没有一张合影——之前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如今才猛然发现，照片的珍贵意义——就是记录生活的片段，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无奈之下，熊伟只好将这张老照片，拿到著名的“庐山像馆”，翻拍成一张大的照片 ，加上相框，作为父亲的“遗像”。
按照当时成都本地的风俗，老人“走了”，要在家里停过“头七”，才出殡。
熊伟简单的把家里布置成，一个小小的“灵堂”，很多闻讯赶来的熟人，要与这个可敬的老人，作最后的道别。
这些人当中，包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四邻，以前“蜂窝煤”的买主和现在“修车摊”的客户，一些帮助过他的人（如已退休的“居委会主任”）和受过他帮助的人（如被救起的落水者），还有熊伟的老师和同学 。
熊伟把这些人，都一一既在心上，因为是这些人，给了自己最大的安慰，更给了父亲最后的荣光。
按照父亲的遗愿，过了“头七”，熊伟借来邻居的平板三轮车，把父亲的遗体，拉到琉璃乡的“火葬场”，火化了。
然后用自己做好的木匣子，装好了用红段子包好的父亲的骨灰，并在“火葬场”门口 ，买了一束黄白两色的菊花。
来到“万里桥”的桥头，他学着纪录片里，敬爱的周总理抛撒骨灰的方式，将菊花的花瓣和同骨灰一起，从桥上撒进了滚滚而逝的锦江之中。
做完这一切，回到家后，熊伟倒在床上，好好的睡上了一觉，因为之前的七天，为父亲守灵，每天眯盹一会儿，就得给父亲徐蜡上香，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他时断时续的做了很多梦。
几乎每个梦，都与父亲有关。
他梦见父亲教他背《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他梦见父亲教他放风筝，用一个纸环，顺着斗线飘飞上去，这就是好玩的“打电话” ……
他梦见父亲在咬煮不烂的“油渣儿”，碰上里面藏着一块骨头，硬是磕掉了一颗牙 ……
他梦见父亲捡到一粒“仙丹”，吃了之后，脚也不跛了，摘掉的眼睛也唱出来复原了 ……
他梦见父亲越活越年轻，从一个衰弱的老头变回健壮的中年，最后变成英俊的青年军官，但是离自己却越来越远，微笑着挥手告别……
当熊伟醒来时，已是次日中午，初秋的艳阳，照在他的脸上，感觉却是湿漉漉的。
原来，自己一直在梦里哭泣，泪水竟湿透了枕头。
自从父亲去世到现在，熊伟人前人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他想让，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 ，他熊伟是个坚强的人！！
他更想以这种方式，让父亲“走”的安心！ ！！
只有在心底，只有在梦里，他才真切的知道，才深刻的体会，父亲对他是多么重要 ，他是多么的离不开父亲。
然而，无论多么的不舍与不愿，父亲终归还是“弃”他而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父亲带走了，最深沉的慈父之爱，留下了 ，最坚定的生存观念。
熊伟感觉饿了，便起身准备做饭，却发现米菜皆无，才想起，之前的八天，已经把家里的存粮吃完，还没来得及补充。
他不得不出门上街去购置。
一摸兜里的一扎钞票，便又想起了父亲的辛劳与不易——从眼球手术到去世之前，短短一年多时间，拖着病残而疲惫的身躯 ，居然又挣了这么多钱，不仅还清了债，还给自己留下了生活费。
这何尝又不是一个奇迹？！
熊伟不禁惊觉，父亲熊耀祖，这个看起来平凡无异，在某些人眼里甚至略显猥獕的老人，身上竟蕴藏着常人难以觉察的无尽力量，每每在别人想象不到的时间或地方 ，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自己的一生能像父亲这样吗？
熊伟没有底气，缺乏这个自信。
而他这一刻，必须要做的事，就是吃饱饭 ，从而“活下去”！
因此，他在街上买米买菜的同时，也在思谋着将来的生活。
虽然，学校已经根据他的实际困难，上报了“区教委”，并得到了批复，免除他所有的“学杂费”，以便其继续读完高中，但却需要他自己想法解决吃饭等生活问题。
读书，对于熊伟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因为他喜欢读书。
吃饭，对于熊伟来说，是一件比非常重要还要重要非常的事情，且不论他喜欢与否 。
从买菜到做饭，再到把饭吃完，熊伟考虑了不到半天，就决定了，从此不再上学读书，而是开始干活挣钱。
在他看来，利用课余时间打工，是挣不够饭钱的，而一个饭都吃不饱，甚至随时会被饿死的人，读再多的书，也没有用！
于是他谢绝了学校和老师的好意，转投了退休“居委会主任”指明的“生路”——到街道的“合作社”下属的辖区的“生产组”上班。
需要说明的是，街道的“合作社”，以及下属的辖区的“生产组”，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属于一个新兴事物。
随着“文革”的结束，大量“知青”从插队的农村返城，加上城里每一年或毕业或肄业或缀学的高中生和初中生，使就业压力成了重大的社会问题。
各级政府职能部门，开动脑筋、想尽办法 ，遂催生了一种崭新的解决就业的方式——成立“合作社”。
最初的“合作社”是自发的，即有相同技能的人组合在一起，进行简单的协同劳作，从而提高生产效能，如会做手工布鞋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分成专门做鞋面的组、专门做鞋底的组、专门做鞋帮的组、专门做成品的组，甚至分出专门出去卖鞋的人。
发展到后来，就由最底一级的基础政府组织——“街道办事处”将辖区内的返城“知青”和待业青年组织起来，成了一个大的“合作社”，再根据不同技能与分工，组成若干个“生产组”。
以熊伟户籍所在的“汪家拐街道办事处”为例，就成了了一个类似“总公司”一级的“汪家拐就业合作社”，其下又分设了“百花丝印生产组”、“城边橡胶生产组”、“柳荫白铁生产组”等近十几个“生产组”。
一个街道办事处所管辖的几条甚至十几条街巷，每一条即为一个辖区，每一个辖区几乎都有一个“生产组”。
如，“百花丝印生产组”是指，以“丝网印刷”为项目的“生产组”，设在“百花新村”居民点这个辖区内。
同理，“柳荫白铁生产组”是指，以“白铁制作” 为项目的“生产组”，设在“柳荫街”这个辖区内。
以此类推。
各个“生产组”产生的经济效益，要全额上缴“合作社”，再由“合作社”统一发放所有人员的工资，余下的利润再上缴“街道办事处” ，而“街道办事处”利用这些利润，根据实际就业需求，再开办更多的“生产组”。
任何一个集体协作的单位，都需要管理人员，尤其是生产企业，更是必须如此。
然而，无论是“合作社”，还是“生产组”，都是临时拼凑的人员，并无专业的管理人才 ，也就只要“矮子里面挑高子”，就地取材的凑合将就的“赶鸭子上架”了！
一些请来传授技术的老工人、老师傅，成了“生产组”最早一批管理人员。
接下来，一些年纪较大一点、头脑灵活一点、做事沉稳一点的“知青”，或毛遂自荐 ，或群众拥戴，成了“生产组”的真正“当家人”。
他们其中个别表现突出的佼佼者，更被提拔晋升为“合作社”的主管或会计之类的管理人员，成了坐办公室的“领导”。
再后来，各个“生产组”开始两极分化——少部分发展得好的，壮大起来了，升级为“集体所有制”的工厂，在“合作社”的监督下，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但仍须上缴“管理费” 和部分利润；大部分的渐渐出现，项目过时、产能低下、一直亏损等经营不良的情况，很多都垮台倒闭，其中少部分由自荐的“能人”来“承包经营”，从而起死回生。
“承包经营”又分为“硬承包”和“软承包”两种——
所谓“硬承包”，是指不附加任何条件的承包，单单用个人的智慧与能力，带领大家走出困境、度过难关；当然，这个“有功之人”，也会随之获得相关荣誉与经济实利 。
所谓“软承包”，则刚好相反，需要附加一些“有利的条件”，如“合作社”无息贷出一部分“启动资金”，或裁减很多手脚慢、效率低的员工等等，反正在借助“外力”的情况下整合重组；如此一来，往往成了一些“关系户”，通过“拉关系，走后门”等方式，借这样的“机会”来沽名钓誉或捞钱发财，几乎把集体的“生产组”变成了私人的“自留地” 。
此刻，这一切对熊伟来说，暂时还跟他没有直接的关系。
在“学一门技术傍身”的中心思想的指引下 ，熊伟参加了“柳荫白铁生产组”，成为了一名“产业工人”。
那一年，他刚十六岁。
是组里最小的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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