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囚

  天空戏弄了飞鸟，深海囚禁了游鱼，远行的囚徒没有自由，走向死亡。

  冬天的北京，掺杂着老态龙钟的凄凉和躁动不安的喧嚣。

  这里，老者为即将到来的死亡闹腾，叫嚣着快活年轻；青年在无尽的等待里消耗着所剩的青春，假如青春可以消耗；我们的未来，未成年人们，用无知的叛逆上演一场兵荒马乱。

  这场兵荒马乱的闹剧里，何温的存在如同是一匹脱缰的野马。

  那是一个和现在一样，又不太一样的冬天。

  那天下午，太阳像无用的装饰品，挂在天上。细雪无休止的下着，行人冷得不住哆嗦，尽是一张张咬牙切齿的脸。

  “先生，跟我来一下。”耳旁传来清脆的女声。还没等我反应，就被一只小手拽着胳膊，往不知名的地方去。

  那时侯的何温还留着长发，乱糟糟的，个头小小的，才到我胸口，看起来乖巧可爱，虽然她的衣服有些凌乱。不像后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和个游魂似的。

  “到了。”少女气喘吁吁地开口，手松开我的胳膊，稍微平复了下气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我也开始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女，陌生的少女，从她的眼里望见星辰大海，莫名的哀伤点缀其间。

  唯一令我不解的是，她看我的目光里有憎恨。两个陌生人之间，何来的憎恨。

  “先生，你觉得我和下水道的老鼠一样可爱么？”何温依旧带着笑，雪依旧软绵绵地下。我不知如何回答她，无措地站着。

  “其实啊，刚刚在躲我的父母。我害怕一个人走，所以拉住你，抱歉。”何温收起笑容，背对我。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最后打破沉默的依旧是何温，她说，“先生，可以再陪我走一会么？”我想着没什么要紧的事，就点头答应，陪她走到曙光路，但曙光路上没有曙光。

  她说了她小时候的事，她的世界有鲜花与笑脸，看不到哀伤的影子。

  再后来，我才从何凉的口中得知，那天的何温，到底遭遇了什么。这个本该阳光灿烂的少女，却满身哀伤。无从诉说，无法解脱，寂寞与痛苦让她只能和陌生人倾诉。

  “我叫何温，先生要记得我哦。”何温跟我挥手道别，脸上带着笑。我突然觉得冬天里的阳光也不是一无是处，最起码，能装饰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姓林。” 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惆怅。我还没来得及问她，眼里为什么有憎恨，虽然藏得极深。

  然而上天并没有给我机会，自那日之后，再没见过何温。我

2.

  直到我搬去了上海。

  冬夜里的北京是寂静的，昏黄街灯，零零落落几个旅人的车站。

  “温温，回家好么？”一个少年的话语里，我听到了那个让我曾一度不能忘怀的少女的名字。

  我寻声看去，才在角落里发现说话的人，旁边还有个小皮箱，。少年背对着我，半蹲在抱膝坐在地上的少女面前，声音里是无奈和心疼。

  我猜测两人的关系，试图在那曾经萍水相逢的只言片语里寻找点踪影。最后我放弃了，我只记住了少女那星辰大海般的眼。

  大概站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或许更久，我等的车过去了两辆，然而我却莫名其妙的不想上车。而那边的少女并没有回话，少年也再没有开口，他们的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看了看站台的钟，十一点整，我该走了，家里的二哈估计也在想我了，毕竟这个点，它理应吃上了宵夜。

  “林先生。”我才迈出几步路，身后便传来清脆的少女之声，是何温。

  我能记住这个声音，因为，她的声音有冬日细雪般沉静。

  我停下脚步，回头，何温正睁着那双星辰大海的眼看着我，我是爱极了这双眼的。

  “林先生，你好，我是何温的哥哥何凉。”何凉站在何温身旁，有礼貌的开口。我该如何形容何凉这个人呢，这是个清俊的书生，带着眼镜，给人一种安生的感觉。

  “林先生，可以收留温温一阵子么？”何凉依旧有礼貌的语气，用一种亲切并且疏离的矛盾目光看着我。

  我本能的拒绝，毕竟一个单身青年男人和一个少女同住，未免这两兄妹太易信人了些。“我想还是...不合适”我忽略那双期待的眼，打量着同时在打量我的何凉。

  听到这句话时，他似乎松了口气。“不好意思，打扰了。”何凉礼貌的道歉，拉着何温便要走。

  何温突然就挣脱开何凉，拉着她的小皮箱就撒了疯似的往前跑，嘴里大喊着，“哥，你自己回去吧。”何凉匆匆与我道别便追了上去，车站里人更少了，应该说，除了我，便是睡着的旅人。

  想来他人的家事我不应该多管，我又站了会，时钟正好十一点半，这是最后一班车了。我是真的该回去了。等到我回到家门时，正要关门，忽地蹿进一个人，还没等我开口，便听到来人清脆的声音，“打扰了。”

  于是何温便光明正大，不，死皮赖脸地留在了我家，并成功和我家的二哈成为难兄难弟。是的，我只能当我家再养了一只宠物，只会吃喝拉撒闹脾气的宠物。

  安顿好何温，并成功窃取到了她家里人的电话后，我给何凉打了电话。毕竟，何温，虽然成了我的宠物，但更是别人的妹妹。

  接到电话时的何凉，几乎没有惊讶，只有礼节性地与我道谢，并嘱托我照顾好他的妹妹。几天后，我便在我老旧的信箱里收到了一封信，写信人，何凉。

  信很长，写了五六页，信里还有一张银行卡。

  我认真地阅读完了这封长信，心中感情参杂，脑子里都是何温这个人。这个有着星辰大海的眼的人，这个笑得阳光灿烂的人。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不知用何种心情面对何温。何温也发觉了我的异常，变得只安静地呆在自己房里，再也不胡闹了。

  假如不是房间的灯亮着，我几乎以为，我又变成了一个人，还有一条狗。

  再一天，我拿着何凉给我的药单，抓了中药，犹豫了许久，我敲开了何温的房门。

  何温屈膝坐在床上，一双眼，黯淡无神，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药碗。

“阿温，喝药，好么？”我试图接近何温，小心翼翼地端着药往何温靠近。

“我没病。”何温可怜兮兮地开口，用一种极其哀伤的目光看着我，就仿佛一只被捕后待哉的小兽。

  我一边点头同意，一边走近何温，用尽量温和地开口，“这只是补身体的。”

  何温低下头，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忽地，她抬起头，拿过药碗，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我，一口将药喝完。

  我正松了口气，忽地，何温将嘴里的药水都吐了出来，一地狼藉。她笑了，星辰大海的眼，带着晶莹。

  我恼火的情绪一瞬间平息了，看着她，无话可说。叹了口气，认命地收拾满地的狼藉。暗中劝自己，急不得，她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等我将房间收拾好，何温已经用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

  也不知道，睡了还是醒着。

  那天之后，我更难看到何温了。但我每天熬好的中药，都会空了放在餐桌。

  我再一次见到何温时，是两个星期后，晚上下班回家，莫名的心慌，我推开家门那一刻才证实了我内心的害怕。

  何温躺在床上，无声无息，房间里有血腥味，我走近看去。

  何温胸口插了一把刀，身上都是血。整个界都安静了，没有呼吸声，没有吵闹声，没有星辰大海。

  何温的死，我告诉了何凉。何凉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沉默到我以为过了一个世纪，最后他以道谢结束了电话。

  第二天，何凉来了北京，操办了何温的葬礼，一个只有两个人的葬礼。

  何凉操办完葬礼，一个人在墓园外站了许久，他出来时仍保持着正经的脸，看不出半点悲伤。

  后来，他和我聊了很久，聊的全是何温。即便他掩饰得很好。我仍是从他颤抖的声音里听出了悲痛和仇恨。

  他已经算是个好哥哥了。

  何温，这个被父母厌弃的少女，这个被同学强奸的少女，这个本该阳光灿烂的少女，这个患病的少女，这个来时一个人，走时也一个人的少女。

  何凉收拾何温的遗物时，翻出了那封长信和一张小纸条，给我的。

  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何凉明显一愣，看着我的神情多了些古怪。

  我接过，小纸条上写着，“你和他真像，都是一只肮脏老鼠。”呵，何温这个神经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