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我痴恋白色。
一
我喜欢在窗前的书桌上放一张白纸,看着那白色,那么的空旷,那么的干净,让人感到无比的舒畅。我轻轻地闭上双眼,默默地畅想着。
可我却始终没有落笔。
突然睁开眼睛,看向窗外的世界。
我的窗外是一片不大的草坪,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路贯穿东西。到了秋天,草都已经枯黄了。露出几小块坑坑洼洼的黄土。秋风卷裹起黄沙和枯黄的树叶,在低空中飞卷。石子路靠近东边的尽头处,种着一棵不大的银杏树, 树下是一张木制的长椅。树的稍远处,有一条宽阔的黑色柏油路,路上总是有川流不息的汽车和各色各样行色匆匆的路人。而在这样狂风卷黄沙的恶劣天气,人们是不愿意出来遭罪的。如今已是深秋,银杏树那如蝴蝶般美丽的金黄树叶也已经完全掉落了。树下,长椅上,石子路上,还有那飞舞的秋风里,都是蝴蝶般的银杏叶。有黑色的汽车经过后,会卷起一阵阵黄色的风,风里裹着黄沙和黄叶。
整个景象显得萧瑟苍凉,甚至是荒芜。
二
而她,总是会出现在这样的景色里,带来一丝生机。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长的风衣,头上的马尾辫也长长的,用那带着彩色的小亮珠的皮筋扎着。马尾轻轻地扬起,然后尾端轻轻地点在她的脊背上,如同小溪般轻轻流淌。她整个人看上去是那么的轻快,穿着白色平底鞋的小脚轻轻地点在鹅卵石小路上。一走一跳的,仿佛生怕踩到什么似的。那样子,就像是,白色的天使。
她总是会带来一本书,或者是一支金属的口琴。来到那树下,静静坐在长椅上。
我还记得三个多月前第一次看见她。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清晨,我站在阳台上,向窗外望去。她那时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捧着一本不厚的书,静静地坐在长椅上读着。我想她读的一定是海子的诗。那时候银杏树的树叶还完全是青绿色的,树上郁郁葱葱的,满树的绿叶就像是新生的婴儿一样富有生气和灵气,给人无限的希望和怡人的惬意。夏日的微风吹动,温暖而不炙热的阳光便悄悄地从树叶的罅隙中漏了下来,照在她细长白皙的颈脖和纤细雪白的手臂上,她马尾辫上那彩色的亮珠也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闪耀的多彩斑斓的光。她似乎受到了阳光的惊扰,抬起了头。眼睛里泛着晶莹透亮如宝石般的光彩。
四目相对。
葱郁,生机,白色,感动,温暖。
还有湿漉漉的因果。
三
不知道为什么,我痴恋白色,从小开始。
我喜欢很多白色的东西。比如冬天的雪,比如故乡的月,比如老家门前那条小河卷起的白色的浪花,还比如,白色明亮的瞳眸。
我总是不顾母亲的反对,喜欢买白色的衣服。母亲的反对,是因为小时候穿白色的衣服容易弄脏,穿久了也容易泛黄。
可我不顾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唠叨和劝告,一如既往地选择白色。因为我想,我们不能因为害怕泛黄害怕失去就拒绝白色的,对吧?
这样对白色是不公平的,对爱白色的人来说,是无法接受的。
我还有一条雪白的长长的围巾,那是我十七岁的冬天买的。我很喜欢那条围巾。冬天我把它裹在脖子上,两端悬在胸前。我能够问到一种独特而温暖的毛呢味。那种温暖,就像是冬天从结着霜凝的玻璃窗里探进的一缕阳光。
可是,有一次我在书桌上写毛笔字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一滴墨汁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我最爱的雪白的围巾上。黑色如同恶魔般立刻在白色上蔓延开来,摧毁一切般。
墨汁滴落处,正是胸口,心的位置。而那黑色,如同一个永久而绝对的伤口。
我的心倏地剧烈疼痛起来。我赶紧摘下围巾,看着那黑色仍在迅速地蚕蚀着白色,就像蚕蚀着我胸膛里跳动的心。
我本想赶紧用热水浸泡后再洗掉的。可是母亲却说,这样不仅洗不掉那黑色,反而会让其它白色的地方染上黑色。她说这话时还不忘用一类诸如“早就说过”这种我讨厌的因果论的词。
可是一想到那剩余的白色要被沾污,我就惶恐不安起来。
最后,我还是听了母亲的劝。
我将那受伤的白色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了衣柜里。那个衣柜里,还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已经泛黄而失去光泽的白色T恤和衬衫。
黑色的墨汁,泛黄,失去,疼痛。
还有湿漉漉的因果,以及那墨迹般永久而绝对的伤口。
四
记得银杏叶是从上个月开始转黄的。逐渐而又让人感到意外。
这么久以来,她总是一如既往地穿着白色的衣服,手里捧着一本书或者拿着一支口琴,在银杏树下的长椅上坐很久很久。
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样的,喜欢白色。
记得上个月的某一天,天灰蒙蒙的,入秋的风刮起狂沙飞舞。隰微的阳光从厚厚乌云里穿出来,照在这灰色的天地间,有种让人难受压抑的干燥和沉闷感。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出现。她像以前一样穿着白色的长衫,白色的平底鞋,手里没有拿着书,而是拿着一支口琴。依然步伐轻快,沿着石子路走向银杏树。长长的马尾辫随着步子一摆一摆的。
唯一有不同的是,她这一次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雪白雪白的,和我的那条一样。只是,她的胸口处,不曾有那黑色墨迹般永久而绝对的伤口。
漫天的黄沙随着秋来的寒风呼啸不止。不远处的柏油马路上,依然是川流不息的黑色汽车,路过后卷起一阵风沙。
这样的天气路上是很少看见行人的。
只是我仍惊讶于她为何会在这样的风沙里出现,一袭白衣,手里拿着口琴。似乎是情理之中,又好像有点意料之外。
她轻松地走到树下,一如既往地坐在长椅上。薄薄的嘴唇微触那冰冷的金属质感,却演绎出优美的旋律。
抑抑扬扬的旋律,婉转悠扬。那是我没有听过的。
只是,我分明从那旋律里听出了几分凄凉和哀怨。
更令我诧异的是那狂虐的风沙竟然随着旋律而逐渐减弱以至于销声匿迹,黄沙逐渐沉积下来,黄叶也如同折翼的蝴蝶般坠落下来。
没有风沙,阳光似乎显得更加明媚一点儿了。一大朵一大朵的阳光轻洒在那棵银杏树上,与树上金黄色的银杏叶融合成了一整片的灿烂,风轻轻掠过,树叶微微晃动,发出耀眼的光。
树下,一身白色的她始终没有停止演奏,萦绕的旋律,伴着微微的风,传得很远很远。树上方的天空,几排大雁整齐地向南方飞走。
而我,就静静地站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窗外这一幕。
我很想,很想系上那条白色的围巾出去,去和她打个招呼,去问她是否也喜欢白色,去问她是否也读海子的诗,问她为何要在这样的天气出来,问她为何演奏的旋律中带着凄凉和哀怨。
可是我没有。
因为我害怕,我害怕我围巾上那胸口处一大块黑色墨迹会惊吓到她,害怕我的突兀会打破那一份原有的宁静和美好,更害怕四目交接时她那深邃如潭水般的明亮眼眸会一眼窥探到我灵魂深处的丑陋和不堪。
我只能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一切。
害怕,凄凉,哀怨。
抑抑扬扬的旋律,坠落的金色蝴蝶,忽明忽暗的未来,曲曲折折的宿命。
还有湿漉漉的因果。
五
紧接着是她的离开。似乎是那样的不出所料,但却又让我那么的猝不及防。
自那天以后的日子,北风一天比一天紧,一天比一天刺骨。在寒风的肆虐下,银杏树上的金黄叶片就如同蝴蝶破茧后一样,一一飞走。
也是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原来一个人的离开,不需要任何概念。诸如时间,诸如告别。
触骨的寒风依然卷起漫天的沙尘,仿佛在天地间织起一张覆盖全世界的网。漫天的黄色,把白色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就像是我衣柜里那一件件泛黄而失去光泽的白色衬衫。
我愣愣地看着窗外那树下空落落的空缺,那样的突兀,那样的落寞。
她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吧。那段可以让漫天风沙停止的旋律,那个可以让我心里的不安和难过平静下来的身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我的胸口开始剧烈地疼起来,就像那永久而绝对的伤口被撕开了刚结好的痂,鲜血流淌下来。
我是想到了什么。大概是那湿漉漉的因果吧。
我苦笑着问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坚守着白色,可是最后都留下了什么呢?是那一件件泛黄而失去光泽的白色绸缎,是那满树的繁华最终都化作蝴蝶飞走般的逝去,还是那胸口处永久而绝对的伤口,抑或是那再也不会出现在窗外的一袭白衣?
一阵寒风从未关紧的窗口的缝隙里吹进来,直穿胸膛。外面的世界,乌云密布,风沙肆虐,阴沉沉的天空仿佛要压下来。
压得我的胸口喘不过气来。
我绝望而呆滞地望着窗外的落寞。突然,我鼓起勇气,从衣柜里取出那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围巾,围在颈脖上,打开房门,大步向前走去。任凭彻骨寒风迎面而来,从胸膛穿过。
走到银杏树下,我抬起头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心里还是阵阵抽搐般地疼痛,层层环绕般的疼。
冰冷的寒风卷裹起黄沙,以树为中心,在四周飞卷起来。压抑和痛苦随着刺骨的寒风和迷眼的黄沙把我紧紧围困住,严严实实。
眼前的景象开始慢慢变得模糊不清。错觉般地觉得有一点一点的白色往下坠落下来。
大概,是下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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