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无人舟自横

作者: 猎雪 | 来源:发表于2019-05-22 00:25 被阅读81次
    野渡无人舟自横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唐  韦应物

    1.

    英华进栖霞山的时候,已经十岁了。裹着一件灰扑扑的、过大的棉袍,头发乱糟糟地簪着,站在山门前没脚踝的积雪里,小脸冻得乌紫。

    “你就是那个捡回来的小孩儿?是爹爹送给我的玩伴吧?!”如意穿了身大红的袍子,风火轮一样滚过来。

    乞儿般的女孩儿在这只“风火轮”面前倒退了几步,握紧瘦伶伶的拳头——尽管形容狼狈,并不妨碍她眼神凌厉,充满敌意和防备。

    “别怕别怕,我是如意,归如意,栖霞派归掌门就是我爹——”如意挤眉弄眼,特意去拉女孩冰冷的拳头:“那个带你上山的凶巴巴的老头!”

    如意的毫无芥蒂叫女孩儿瞪圆了眼睛,像一只暂时收起了爪子的猫。

    “爹爹终于肯收女徒弟了,我再也不会寂寞了呢。”像是寂寞久了存了一肚子话,如意叽叽喳喳地往外倒:“你多大了?叫什么?识字么?”

    女孩儿眨眨眼,仍不肯说话;如意自己给自己找补,上下打量:

    “哎呀你这只簪子真好看!”一抬手,如意从女孩儿乱蓬蓬的头发中摘出一枚簪子:“鎏金铜宝蟾?好精巧啊!”

    乌黑的头发瀑布一样浇在女孩儿既惊且怒的脸上。她低吼一声,披头散发地扑向如意。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一片一片,晶莹静谧地妆点着这个世界。

    如果以纷扬的雪片为参照,将时间定格,可以看见,不知何时何处伸过来一只手,晶莹胜雪,比风还要快。

    眼前一花,一个青衫少年站在两个女孩中间,一手一个,擒小鸡一样擒着。

    “如意!”一声怒喝,归云野推门出来:“把簪子还给人家!”

    “谁稀罕她的破簪子!爹你偏心!”如意恼羞地抬手,要把那只簪子掷到雪地里。

    还是那只手,不紧不慢地一伸,偏将那只被怒掷而飞的簪子接在手里。

    “如意,滚去作功课!”归云野头疼地扶额:“她不是你的玩伴,你离她远点!还有,从今天起,你跟着大师兄作功课……那个你你你,你叫什么?”

    女孩儿挣掉提拎着她的青衫少年,折了根梅枝,在雪地上写:

    瑛华。

    端正的小篆,娟秀中透着优容。

    “那好……那什么,今天起,青迟,跟着你。”不知为何,素来板正的归掌门今天有些语无伦次。

    如意立刻大叫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要把我的青迟哥哥派给她?她到底是谁?不过是个捡来的丫头!”

    深知父亲说一不二的如意有自己反抗的办法——她走到女孩儿写下名字的雪地处,几脚擦掉了一个偏旁,一个“王”字:

    “野丫头哪用得着这么贵气的名字,在我栖霞庄叫你‘英华’就够了。”

    归云野这一次纵容了自己女儿。他默然了片刻,突然扬声说:

    “青迟,带英华去安顿吧。”

    女孩儿茫然回首,青衫少年微微一笑,向她递过来一只拳头,五指舒展,露出掌心中那只被他轻松接住的鎏金铜宝蟾。

    瑛华——英华一错不错地瞪大眼睛,一瞬间,她恍然明白了什么叫天地失色;同样也明白了如意为什么对父亲的安排不情不愿……

    十岁那年冬天,女孩儿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新的人生。

    2.

    青迟是个哑巴。

    老天给了他一副好看得过头的皮相,又刻薄地收走了其他东西。

    英华吃惊的同时松了一口气,在青迟比划着示意,他不会讲话的时候。

    她应付不来的是归如意那样的话匣子;一个哑巴,刚刚好,哪怕她心知肚明,青迟是归云野派来盯梢的人。至此,归云野的良苦用心她初初明了。

    青迟把她带上一条偏僻的山路。风雪刀子一样地刮人,积雪吞没了陡峭的山路,英华一步一滑手脚并用,却咬紧牙关,概不求助喊苦,甚至问都不问青迟要带她去哪里,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青迟玩味地回头等她,向她伸出一只手。

    英华愣了一瞬,足尖打滑向后仰去。

    一边是求生的本能,一边是早有防备,两只手凌空一握,扣得严丝合缝。

    从那以后,青迟再也没有放开她,连拖带拽地,一直把她带到峭壁上一个镶嵌在岩缝里的小院子里。从这里往下望,栖霞庄的灯火仿佛人间宫阙,离尘万里。

    3.

    “我和你,住在这里。”青迟打着手势。

    英华舒了一口长气,那些被她硬生生压下的疲惫和惊惧潮水一样地淹没了她。

    她疾步走向那薄板拼成的小木屋,一脚踹开,不由分说瘫倒在冰冷的炕上——在这风雪交加的人世间,终于有了她的方寸立足之地;哪怕四处漏风,哪怕是和一个哑巴共享。

    青迟站在门口,满脸好奇和好笑。他没有进屋,顿了顿,转身走向耳房。

    英华做了个好梦。锦衾软被,坐暖拥香,一个面目模糊的华妆女子坐在榻前,温柔地替她按揉奔波得太久而麻木的腿脚。

    “娘……”

    英华抽噎着,带出了上山后的第一声哭腔。

    那时蹲在英华脚下的青迟愣了愣,手上搓揉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手掌中那只细伶伶的脚踝猛然收了回去。青迟抬头,只见炕上和衣而眠的女孩儿醒了,挂着两行泪水戒备地瞪着他,既浑身带刺,又敏感娇弱。

    青迟走到桌边,蘸着冷茶在桌子上写:

    “给你准备了洗澡水。脚生冻疮了,不揉开就泡热水,会烂掉。”

    英华摸了摸身下烧热的炕,走到门边推开薄薄的木板门,风雪呼啸着灌进来,冰冷刺骨。

    梦醒了。

    再也没有娘,没有暖庐锦缎,但有一间寒舍,一个哑巴;孤悬野山,不发一言,却知人间冷暖。

    4.

    那晚,他们是挤在一起睡的。英华来得突然,青迟把唯一一床被子给了她。

    “有火炕,不冷。”青迟比划,和衣躺在炕床的另一头,和英华之间隔了张炕桌。

    英华将信将疑,她只知以前家里的火炕须有人值夜添火,否则半夜便会凉透,何况这荒野山间,不知寒冷了多少倍。

    疲惫让英华陷入沉睡,寒冷却让她醒来。醒来时身下的火炕果然凉了许多,只在靠近灶口的位置还有微弱的暖意。英华不由自主地贴墙靠了靠。这时,她听到青迟下炕推门出去的声音。

    不一会儿,火炕又暖和起来了。青迟裹着雪花跑回来,飞快地爬上炕,蜷成一团。

    英华听到一阵奇怪的“咯咯咯”的声音。她猜到青迟是跑出去续炕火了,伸手摸了摸炕,那股新烧出来的暖意迟迟疑疑的,并没有蔓延到炕桌那边去。

    她明白了,那是青迟牙齿打战的声音。

    她翻身下床,撤掉小炕桌,然后不及青迟反应,拽住青迟的腰带一拖,将人从炕床的一头拖到另一头,几乎将他贴在墙上,动作可以说十分蛮横。

    “一起睡。”英华含含糊糊地说完,就扯起被子飞快地钻了进去,还不忘掀起一角搭在青迟身上。

    完了,我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娘若听到,一定打死我。英华想。

    可是青迟身上的寒意比英华心中的羞耻更真实可及。她拉过青迟冰冷的双手,放在嘴边哈气;然后仿佛是被青迟死死盯住的目光羞到了,一翻身,留了个后背给青迟,只是青迟的一双手,还被她捂在怀里。

    青迟什么都没说——当然,他说不出口。他只是就着这个姿势,默默搂紧了这个素昧生平的小妮子,任凭胸中洪水滔天。

    那一年,青迟十五岁。

    5.

    第二天一早,英华一个人醒了过来。被子里没有和衣而眠的小哑巴,让英华自在了许多。吱呀一声门开了,青衫少年和门外亮得刺眼的阳光一起走进来,端着一盆洗簌用的热水。

    青迟让英华洗脸,同时比划着要给英华簪发。

    英华乖乖地坐下来,任凭青迟摘掉了那只视若生命的鎏金铜宝蟾。

    老天夺走了少年的声音,留给他一双巧手。青迟三下两下便把小姑娘的长发梳得溜光,昨日凶戾的小乞儿改头换面,一副鲜灵灵的模样。

    英华对着镜子抿了抿嘴,站起来说:

    “青迟哥哥,我也给你簪发。”

    青迟瞪大了眼睛,摇摇头,再摇摇头,第三遍就坐下了。

    十岁的小姑娘哪里给人簪过发,全凭一点执拗的心气。可怜青迟不一会就头顶鸡窝。他也不恼,蘸了水在桌上写:

    “我家,簪发的是妻子。”

    英华手一紧,揪得青迟呲牙咧嘴。

    “英华,是妹妹。”

    6.

    英华从此跟着青迟,开始了她在栖霞庄苟且偷生的日子。

    青迟不会说话,全靠身体力行,英华自行领会。英华渐渐明白,青迟在栖霞庄没名没份,是个低等的杂役小子。他来历不明,天生残疾,除了长得好看一无长物,之所以能在栖霞庄立足没被那些好胜斗勇的栖霞弟子们整死,大概是因为掌门的女儿归如意罩着他。

    青迟剔透机巧,擅辨人心;加上手巧,总能制造出一些小惊喜,出其不意地哄得栖霞庄的小公主喜笑颜开;为人又隐忍谦和,不争不抢,知命乐天,栖霞庄上下都能容他一容。

    英华进山后,依归掌门的初衷,是要和青迟一块做粗活的,所以才把两人的住处安排在一起。可是,共处一夜之后,青迟彻底把英华当成了妹妹,哪里舍得让人家动一个指头的粗活。他反倒像个老妈子似的,勤勤恳恳无怨无悔,把个没娘的小姑娘拾掇得齐齐整整。

    每天天不亮,青迟就要起床去擦洗山庄的主殿;拂晓时分栖霞弟子们早课的时候,他才回到峭壁上的住所去小憩一会,准备迎接接下来一天的劳作。

    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冷凌晨,埋头擦地的青迟撞到了一双小脚。抬起头,是英华圆圆的眼睛,在黑暗中瞪得像只猫。

    “我和哥哥一起。”英华说。

    青迟爬起来挡住英华的手。英华轻轻拨开,说:“归掌门收留我,把我交给哥哥,我就该跟哥哥同进同出,不能好吃懒做。”

    青迟松开手,眼睛笑得亮晶晶的,像撒下一把星星。

    那天擦完大殿,早课的钟声响起,英华挽起水桶和擦布要走,青迟却拦住她,把她带到大殿的帷帐后。

    “嘘。”青迟竖起手指,示意英华噤声。过了一会,弟子们早课的声音响起,嗡嗡嗡的,大概是某种高深的心法。

    英华明白了,青迟是让她偷师。英华努力听了一会,还是敌不过早起的辛劳,脑袋一歪,靠在青迟的肩头睡去。

    7.

    斗转星移,晨昏交替。这样的清晨不知度过了几许。英华像一颗落地生根的飘萍,迎风就长,出挑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大姑娘依旧好困犯懒,嗡嗡嗡的早课声犹如催眠咒,她总是听不了多久就香甜地睡去。催眠咒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青迟哥哥的肩膀,越来越舒服宽厚,每天不枕着睡一睡,简直是暴殄天物……

    可是有一天,英华的日常美梦被敲碎了。

    那天,英华和青迟照常躲在大殿的帷幕之后。朦胧睡意之中,英华听到一阵脚步纷乱。

    “大师兄,不要!小心爹爹瞧见。”

    “瞧见就瞧见,师傅本就要将你许配给我。”

    ……听声音,是如意和大师兄?

    “如意,你给我滚出来!”一声暴喝,是归掌门的声音:“你们躲在帷幕后面做什么?”

    “爹?!我、我没做什么……对了,这有两个人!我们是来捉这两个人的!”

    在如意的锐声尖叫中,英华茫然地睁开了眼。

    归掌门且惊且怒地站在他们二人面前,而英华正靠在青迟的胸前。

    归云野罚了青迟三十鞭,理由是偷师、偷情,大逆不道,有辱门风。

    “你莫欺他有口难辩!青迟哥哥既不是栖霞的挂名弟子,谈何有辱门风?”英华不管不顾,冲着人人敬畏的归云野嚷嚷:“如果说偷师,你不如叫人来打我;看我会不会还手就知道我偷学了几成!”

    归云野老脸一沉;被捆在刑凳上的青迟“唔唔唔”地摇头。

    “我看不如叫稳婆来验验她的身子。”大师兄阴阳怪气。

    “给我打!”归云野气急败坏。

    9.

    英华被迫搬离了峭壁小屋,和伺候如意的老妈子住在一起。

    如意看英华的目光像长了刺。这个她几乎遗忘的小姑娘出落得如此水灵,要命的是,她和青迟哥哥,曾经独属于自己的青迟哥哥,他们竟然……如意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英华对如意的挑衅视而不见,她心中只挂牵着挨了鞭子的青迟哥哥。

    天黑时分,英华终于觑得上山的机会。她揣着包金创药,心急如焚地跑在陡峭的山路上。这条她和青迟每日往返的山路,不知为何显得曲折漫漫没有尽头。

    撞开柴门,她冲进屋子;炕上躺着的人闻声欠起身子,又重重地倒了回去。

    “青迟哥哥……”英华颤声轻唤,掀起被角就要查看伤势。

    青迟捉住他的手,在她的手心写:回去。

    “不回。”英华摇头:“你一个人谁照顾你?”

    青迟写:别惹闲话,死不了。

    英华突然怆然泪下。

    青迟慌了,这是英华第一晚到他的小屋梦中叫娘流下眼泪后,第二回哭。

    他的心疼得要命,比身上累累的鞭痕还要疼十倍;自己宠着哄着的小姑娘,她的眼泪原来是扎在心尖的刀。

    “青迟哥哥……我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你怎么可以跟我提死这个字?”英华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10.

    青迟吃力地坐起身子,揩着英华的泪比划:“我错了,别哭。”

    “至少让我看看你的伤,让我给你擦药。”英华趁机要求。

    青迟顺从地点点头。

    “还说你们没有奸情!”门外传来一句娇斥,如意风一样地冲进来。

    罪魁祸首驾到,英华也不客气:“你才有奸情!你和大师兄……”

    话音未落,如意扬起了巴掌。

    如意是练武之人,英华自知避不过,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然而耳边一阵风拂,巴掌却没有落下。

    睁开眼睛,只见如意的巴掌被青迟横插一杠,牢牢捉住;一如十岁那年的初见,青衫少年抵拎着两只闹架的小鸡……

    牵动了伤处的青迟轻喘一句,颓然歪倒。

    “青迟哥哥!”两个女孩异口同声,扶住了青迟。

    11.

    两个姑娘一前一后上的山,没人发现最后还尾缀了一只“黄鼠狼”——大师兄鬼鬼祟祟地挨近小屋,贴着门缝往里瞧:

    好家伙!那个伤风败俗的哑巴光着上身趴在炕上,两个大姑娘一左一右地坐在两侧,比赛一样地往他身上涂金创药……

    ……画面太美,艳福齐天……大师兄心里酸得直冒泡。

    12.

    五更天。青迟挣扎着下了床。虽然领了罚,身子沉得像块铅,但掌门并没有免去他例行的工作。

    他一步一晃下了山,推开殿门的时候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糟了,赶不及了,他想,一颗心凉凉地悬了起来。

    然而他看到了什么?大殿偌大的地面一尘不染,未干的水渍还幽幽泛光。

    悬起来的心由凉转热,热得要融化在胸口。

    “青迟哥哥!”大殿的暗处冲出一只人影:“你不好生将养着,来做什么?!”

    哑巴张张口,第一次感到了有口难言的艰涩。

    “有我呢!”英华拉起青迟的手就跑:“明天别来了,听见没有?!”

    13.

    青迟依旧来。

    五更天,慢慢挪下山,推开殿门,看见那只暖人的身影——跪在地上,弯出一道好看的曲线,即便是粗鄙呆板的擦地动作,却意外地生机盎然,动人心弦。

    “青迟哥哥,你还来!不乖!”英华抬起头训他,脸上的笑却满足,擦得更加卖力。

    怎能不来。青迟心碎地想,这大概是剩余不多的,和英华单独相处的机会了——英华已经搬离了峭壁小屋,住进了栖霞庄,从此远离了他的生活。

    青迟的身子渐渐利索,有时英华擦完大殿便拽着他跑到后山偷闲。

    其实也偷不到什么闲,天光总是将亮未亮,英华总是倦得睁不开眼。大多数时候他们选棵老树坐下,英华挨上青迟的肩膀便睡着了。

    一个梦着,一个默着,沾着晨露,候东方发白。

    14.

    “我已经好了,明天别来了。”青迟比划。

    “为什么不?跟以前一样不好吗?”英华执拗。

    “惹闲话。”青迟淡淡地解释,故意提起桶避到后殿去换水。

    狠下心说了决绝的话,狠下心不看英华落寞的神情,他在后殿呆呆站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转头冲回大殿。

    大殿里空不见人,一只水桶蹊跷地打翻在地。

    “大师兄,你住手!”晦暗的角落里传来惊惧的声音。

    “装什么贞洁烈女?你天天和个哑巴厮混,还帮他擦地……试试大师兄不好吗?”

    一阵风起,大师兄的身子像片破布一样被掷了出去。

    15.

    “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大师兄狼狈地匍匐在地板上,恶狠狠地擦了擦嘴角的血:“不但偷情,还偷师——青迟,今天我就替师傅清理门户!”

    大师兄摆了个起式,端正圆融,周身衣裳无风自动。

    英华看得心惊,这是栖霞派的正宗绝学——推云式,一击必破;大师兄是动了杀心。

    可是青迟却不避让,伸手把英华挡在身后。

    劲气四起,隔衣侵肌。

    英华惊恐地抱住了脑袋。等她再睁开眼睛,躺在地上呻吟的人,竟是大师兄!

    英华呆呆地望向青迟,从前的很多画面在她眼前一一滑过……她终于明白,大师兄为什么认定青迟偷师,为什么要替师傅清理门户;她也终于明白了,归云野为什么要让青迟跟着自己。

    青迟不是栖霞弟子;但青迟是整个栖霞庄的武力巅峰。

    16.

    然而青迟被五花大绑推到了归云野面前。重伤栖霞弟子,还是准备继承掌门之位的嫡传弟子,青迟的下场简直不堪想象。

    “你为什么不跑?为什么束手就擒?”英华不解地撕扯青迟的衣襟,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恼恨青迟的哑口无语:“你只要说,我就跟你走!天涯海角,只要跟着你,我哪都能去!”

    “冤孽!你们、你们竟然走到这一步!”归云野头疼地拍打着椅子扶手,挥挥手说:“如意,把英华带下去!”

    “唔唔!”一直低垂着脑袋的青迟突然挣扎起来。

    “怎么?你还有什么要说?”归云野问。

    青迟转个身,被绑在身后的手指在地上划:

    英华,妹妹。

    17.

    傻瓜。英华想。拼着受罚也不逃走,就是为了向众人澄清,你只把我当成妹妹?

    “归掌门,”英华拔下头上的簪子——鎏金铜宝蟾,举在手里递向归云野:

    “如果我吃掉‘忘忧散’,你是否答应,放我和青迟走?”

    “什么?!‘忘忧散’?!”归云野和青迟,闻言色变。

    “是的,‘忘忧散’,我娘给我的,就藏在这鎏金铜宝蟾里。”如瀑的黑发披散下来,凄美地遮掩了英华青春姣好的脸庞:“我娘说,喝了它,就能忘掉人间的烦忧。”

    眼前一花,再睁眼时,英华手中的鎏金铜宝蟾不知何时落到了归云野手里。

    “胡闹!”归云野吹胡子瞪眼:“你你你,你这是要小老儿的命!”他跺跺脚又转向青迟:

    “青迟,看看你干的好事!”

    青迟委顿于地,面如死灰。

    18.

    青迟走了。走得干干净净,悄无声息,就像他喑哑无言的宿命。

    英华日渐沉默,栖霞庄走了一个哑巴,好像又多了一个哑巴。

    峭壁小屋荒废多时,只有英华偶尔上来,窝在那方石炕上发呆。

    这天,英华又呆在小屋里,吱呀一声,柴门声响。英华猛地抬头,又失望地垂下脑袋。

    来人是如意,不是她暗自思量的人。

    “给。”如意没有介意英华的无视,向她递来一样物件:“还给你。”

    是青迟离开那日被归云野夺走的鎏金铜宝蟾。归云野害怕英华胡来,一直不肯交还。

    “对不起,这簪子原来这么重要,我不该抢。”如意为当年的事情道歉。

    “小时候的事了,不知者不怪。”英华接过簪子,奇怪地问:“归掌门怎么又放心还给我了呢?”

    “爹爹说,有件事情该告诉你;你知道后,就不会胡乱要吃‘忘忧散’了。”

    英华望向如意,心头升起不详预感。

    “爹爹说,青迟哥哥不是天生哑巴;他是吃了‘忘忧散’才变成哑巴的。”

    “……”

    “所以,青迟哥哥宁愿躲得远远的,也不愿看到你变得和他一样。”

    19.

    听完故事原委的英华面无表情,无悲无喜。喀嗒一声,她打开了鎏金铜宝蟾,露出了里面藏着的两格药粉:

    “青迟这么想,我不意外,他总是护着我,不愿我受一点委屈;可是归掌门,不该不成全我。”

    “不成全你是什么意思?”如意目光闪烁:“爹爹说你是很重要的人,栖霞庄上下定要护得你周全……”

    “吃了‘忘忧散’,我就会永远闭嘴,保守秘密,和一个死人没什么两样;吃了‘忘忧散’,我就和青迟哥哥是一样的人了,他亦不必因此自困自卑……”

    “‘忘忧散’一共有两服。我娘说,遇到捱不下去的难事就吃一服,定能帮我化解危难;再遇到跨不过去的坎,就再吃一服;吃完两服,定能永登极乐。我原以为,我只需吃第一服,就能幸福一辈子。哪曾想,我连吃第一服的机会都没有。”

    如意瞪大了眼睛,英华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永登极乐?那是什么意思?

    20.

    山中无岁月。转眼又到了年关。

    白雪皑皑的峭壁上,孤伶伶俏生生立了个人影。

    山下栖霞庄的灯火仿佛人间宫阙,和十岁那年第一次登高远眺的场景没什么不同;只是,那个牵着她手爬上山的少年,再也不见。

    山里来了贵客,全庄出动,严阵以待,生怕招待不周。归掌门却以英华没见过大场面为由,叫她不要出来添乱;英华心领神会,独自来到峭壁小屋,避开热热闹闹的人间。

    身后突然传来踏雪的声音。

    “青迟哥哥?!”英华从未停止对青迟的思念和期冀,总觉得下一刻他就会回到自己身边。

    来人不是青迟,是一个俊眉朗目的青年男子,身上披着华贵的狐裘,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是今夜庄子里的贵客,闲逛迷路至此?英华猜测着,连忙对青年说:

    “这位公子,前面没有路了,风紧路滑,请回吧!”

    青年打量着英华,神色莫测。

    英华被打量得发毛,转身欲走。

    “小瑛?”

    21.

    风雪突然就停了,好像特意要给那些在红尘中沉浮挣扎的人们,留下一段追寻往事的空寂。

    “你认错人了!”英华潦草地回答,头都不敢回。

    “没有错!”青年举高手中的灯:“鎏金铜宝蟾,烧成灰我也认得。小瑛,你不认得我了吗……”青年上来拉扯英华:“我想你想得好苦……”

    这句话犹如一枚无影无形的利箭,把疾步躲避的英华戳了个对穿。

    “想我?想怎样赶尽杀绝除务尽?想怎样让我不明不白地葬身火海?还是想把我卖到勾栏院为奴为娼永世不得翻身?”

    “小瑛……那都是,都是父皇的意思;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御花园里天真烂漫的小公主……”

    22.

    公主?英华是……前朝公主?!躲在暗处的如意两股战战。

    八年前朝廷哗变,重臣弑君上位,朝野动荡,血流成河……英华,正是那一年上的山!

    那时如意年纪虽小,却也从大人们的交谈中略闻一二;人们庆幸栖霞庄偏居一隅,躲过这场人间浩劫,没曾想,灾难的种子早已深埋……

    英华——瑛华,如意想起自己赌气改掉的英华的名字,原来是冥冥中的宿命安排。

    23.

    “你不知我有多悔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能在父兄的屠刀下护住你……现在不同了,父皇和皇兄反目,父亲立了我为太子,很快我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小瑛!跟我回去,作我的太子妃;等我登基之后,作我的皇后!”

    “痴人说梦……”英华笑得苍凉:“宿珩,你都快是一国之君了,还忘不掉儿时的游戏。”

    “你在嘲笑我?嘲笑我的无能?”宿珩脸上的恳切退潮似地消失,露出一副礁石般淡漠的表情:

    “你若不跟我回去,我就只好屠了栖霞庄。”

    24.

    如意差点失声尖叫,要不是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捂住了她的嘴。

    “嘘,别出声!”是归云野。

    “爹!他说要屠了我们栖霞庄……”如意急切。

    “听到了。该来的终会来……去找青迟,只有他能救栖霞庄。”

    “青迟?他不是走了吗?”如意十分意外:“难道说,他一直躲在附近?”

    归云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摸出一样物件压到如意手里:

    “到后山放出这枚烟火令,然后,跑,再也不要回来。

    25.

    大殿。八年来一个落魄公主每日擦洗地板的地方。

    “殿下,这女子是我栖霞庄洒扫的下人,粗鄙无礼,如有冲撞,还望殿下海涵啊!”归云野诚惶诚恐地表演。

    “是吗?洒扫的下人?归庄主真是独具慧眼啊!”宿珩冷笑:“我贵为太子,向归庄主要一个下人,没什么问题吧?!”一扬手,玄色劲装的杀手呼啦啦涌进大殿。

    剑拔弩张中,英华清伶伶地立在大殿中央,和自己在尘世间的最后一缕羁绊做个了结。

    “宿珩。”她直呼太子的名讳:“带我走不难,两个条件。”

    “第一,栖霞庄不知我的身份,我跟你走,你答应我不动栖霞庄一根指头。”

    “第二,我娘生前有交代,娶我的人,须以‘忘忧散’为合衾酒,与我同饮。”

    说罢她摘下鎏金铜宝蟾,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簪子,将里面藏着的两格药粉分别剔入两杯酒。

    “忘忧散”化酒,散发出两股异香,在空气中缠缠绕绕,弥漫不息。殿中众人无不睁大了眼睛。

    “呵。”宿珩面色僵硬:“前朝的墨妃、你的生母,是鸠羽堂的神女,谁人不知;她留给你的巫药,谁人敢喝?!”

    英华凄然一笑,拨开遮面的黑发,端起酒杯。

    “青迟哥哥。”她低语:“让我最后唤你一回。”

    26.

    喀喇一声巨响,大殿的天棚上传来碎裂的声音。

    一股劲气直冲而下,将正下方端着酒杯的女子团团裹住。女子趔趄着歪倒在一副宽厚的胸怀里,她手中的酒一滴都没有洒——

    因为那个从天而降的人接过她杯中酒,仰头喝了个干净。

    “青迟哥哥?!”

    ——我的最后一声呼唤,你听到了吗?

    27.

    青迟没有丝毫的迟疑,环着英华踏前一步,抄起太子面前的另一杯“忘忧散”,也喝了个干净。

    他揩揩嘴角,终于松开英华,深深地望着她。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定是身负上乘武功,碎瓦裂壁轻轻松松;手中拖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重剑,似乎是为了打抱世间的不平,才从深埋之地挖出来。

    众人不懂,这位世外高人大费周章的出场,难道就是为了抢喝两杯酒?

    英华懂。青迟哥哥对她的爱,从来不须多发一言——

    第一杯忘忧散,我不想你变得和我一样。

    第二杯忘忧散,我不想你嫁给其他人。

    28.

    “青迟哥哥……”巨大的悲喜如滔天的巨浪,反复冲刷着她,英华恍恍惚惚上前一步。

    青迟推开她,摇摇头,身后是蜂拥而上的太子的杀手。

    一缕青芒和玄色的沼泽绞杀在一起,丝毫不显败象。

    这是她的青迟哥哥,为她不惜己身的青迟哥哥,喝了“忘忧散”给她一辈子承诺的青迟哥哥。

    “英华,快避开!”归云野大叫。

    不。英华摇摇头,从地上拾起一把沾血的残剑,握在手里。

    “英华你做什么?”归云野怒骂。

    除了如意,英华没有跟其他人说过鎏金铜宝蟾里两服“忘忧散”的秘密。

    一服解烦忧;二服登极乐。

    墨妃生怕她留在世上的孤女不得善果,早早为她备下了解脱的法子。其中的意义她虽没有明说,可也不难猜透。英华为了不连累栖霞庄,诓太子宿珩与她同饮“忘忧散”,早已萌生死志;而青迟从天而降,为她挡住了所有死亡的邀约。

    “青迟哥哥,我等你。”英华含泪噙笑:“黄泉路上,我会陪着你。”

    29.

    大殿不知何时燃起了大火,和殿内血流成河的杀戮互相映衬,直如人间修罗场。

    青迟放倒太子面前最后一名护卫,带着一身的伤摇摇晃晃地走向面如土色的太子。忽然,他脚步一顿,一丝黑血溢出嘴角。

    “毒妇!毒妇!”太子惊诧地锐声尖叫:“‘忘忧散’是毒药,这毒妇要杀我!”

    青迟眼圈一红,继续向太子走去。

    “这毒妇害了你,你还要帮她?!”话音未落,一剑穿喉,太子惊恐地瞪圆了眼睛,死不瞑目。

    “快走!”归云野撤剑还鞘:“栖霞庄是保不住了,好在大仇得报,一把火烧了干净!”

    青衫不动,血水长流。

    “你怎么了?”归云野惊问。

    英华抢上来,在归云野反应过来前,接住了青迟摇摇欲坠的身子。英华扯着袖子细细地揩青迟脸上的血迹,眼中没有悲伤,只有虔诚和欢喜。

    “青迟哥哥,喝了我的‘忘忧散’,就是我的人了。”英华笑:“我那么喜欢你,你可狠心,躲了藏了这么久,到今天才向我表明心迹。你仗着自己哑,故意欺负我吗?”说到这,她笑出凄楚的泪。抹抹脸,她抽出捡来的残剑,横在自己的胸口上:“我不一样,我的心,恨不得剖出来给你看——青迟哥哥,我绝不独活……”

    英华抬起剑尖,狠狠地戳向自己的心窝。

    然而她慢了一步,有人自身后给了她一记;她两眼一黑,倒在青迟身上。

    意识消失前,模模糊糊地,她听到一句痛楚又喑哑的:

    “不……”

    30.

    英华醒来的时候,身在一蓬飘荡的小舟上。她头晕脑胀地坐起身,听到岸上有疾驰的马蹄,寒夜深处有恍惚的山火。

    是栖霞庄。葬于火海的栖霞庄,葬于火海的往事前尘。

    “青迟哥哥!”她失声惊叫,她的青迟哥哥在哪里?她历经的生死太多太多,她可以和青迟慨然共死,却不能阴阳相隔。

    耳畔传来一声浅吟。蓦然回首,那人却在自己枕后。英华慌慌张张地看视:青迟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却呼吸均匀,胸怀温暖。她仍不放心,伏下身子,贴紧他的胸膛——

    扑通,扑通……那不紧不慢的节律仿佛天籁,她一时间对苍天感恩戴德。

    “谢谢你。”英华热泪涟涟,抱紧昏睡的青迟:“谢谢你还活着。”

    头顶上传来一声轻叹,英华感到自己被揽紧了:

    “英……华……”嘶哑的,颤抖又吃力的声音。

    “青迟哥哥?!”英华亦癫亦狂:“你在说话?你在叫我?”

    “我……我也,不知道,”青迟喘着气:“‘忘忧散’不是毒药,它,它好像,治好了我……”

    ……一服解烦忧;二服登极乐……

    一位母亲送给流落乱世的孤女的,不是舍身求仁的惨烈,而是浴火重生的惊喜。

    英华一头扎入青迟的怀中,哽咽着不肯放手,任凭一蓬轻舟沿江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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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野渡无人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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