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鸡

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有一件事绝对不会忘记，那就是挨饿。

我生在江南水乡，也是鱼米水乡，是历朝历代的富足之地，挨饿或饿死人的事还是比较少的。但三年自然灾害那时，我们那还是出现了断粮的事。特别是家里缺乏男力，更是有了上顿没了下顿，一家老小饿得团团转。

说起来，我现在不太吃地瓜就是那时闹的。因为，那时我们家的主粮就是地瓜。

现在有人在大鱼大肉之后说，地瓜是粮食之王。我不敢反对，也不想赞成。因为这个“王”曾让我想到地瓜就吐，就呕------如果你问我最喜欢吃什么？我还是说吃肉，特别是鸡肉，有一道江南地道的地方菜叫辣子鸡，是我的最爱！

朝天椒、辣椒油、煎熬、爆炒------那个香辣，那个油滑，那个细嫩-----想想都满口流油，口齿生香！

可有一个人却从不吃鸡，甚至连鸡蛋都不吃。这让我大为不解。因为他也是六十年代生的，比我还年长几岁，最是经历过饥饿岁月磨砺的人。

我问他为什么不吃鸡？他说他看到鸡汤就吐，看到鸡肉就呕。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苦鸡的故事。

那年，他七岁，正是饿不得又偏偏遇上挨饿日子的时候。他们家上有爷爷、奶奶，下有五个小孩。他排行最末，是家中唯一的儿子。父亲在外地的煤矿上班，家中唯一的壮劳力就是母亲。——在公社挣工分，换粮食的重担就靠她一个人来承担！

四个姐姐，年龄相差不大，没有一个上学的，全在家里干着上山种菜、下地割猪草、进林砍柴、满地转悠捡狗屎当肥料等活。他是全家唯一背起了书包的人。

同时，他也是全家唯一不太饿的人！集全家之力，保他一人之饥，他当然不会太饿！

不会太饿，不等于不饿。实在家里揭不开锅时，他也一样饿得前胸贴后背，头晕得找不着北。

在他的记忆中，他饿，他会喊，会骂人。因为他是这个家的宝贝疙瘩，是爷爷奶奶的心头肉，是妈妈眼中的未来，是姐姐们眼中的暴君。而姐姐们饿了，只能默默熬着，偷偷吞咽口水。

家里养了一群鸡，随着他喊饿的日子越来越多，鸡也就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一只老母鸡-------他是全家人的宝贝，这只老母鸡却是大姐的宝贝。因为这只鸡是她从小鸡崽养成母鸡，养成老母鸡，养成天天会下蛋的宝贝鸡的！这只鸡，甚至会陪大姐上山砍柴，下地割猪草，出门捡狗屎-------

家里人也是舍不得这只鸡，所以只剩下这只鸡时，他喊饿喊得再厉害，也没有打这只鸡的主意。再加上，几天一个蛋，对这个家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而且，它基本不消耗一粒粮食，全是跟在大姐身后，走东走西，找小虫子吃，喂食自己。

可他不管这些，天天地瓜、南瓜、稀饭，没有油水，他可不干。火大时，就大闹，七八岁的人，往地上一躺就打滚，死活不起来。这时，大姐就一脸惊恐，抱起她的老母鸡就躲到外面去，天不黑不回来。

妈就会骂，一会骂他，一会骂他姐--------

老母鸡也似乎感觉到了危机，只要看到他放学回家，就安安静静的躲得远远的，连声都不敢出。

后来，有一件事，最终还是让妈妈动了杀机——因为这只老母鸡不下蛋了！

不下蛋的母鸡，就象不生孩子的女人一样，在一个家庭中瞬间没了地位。大姐的保护也终于失去了作用。老母鸡的寿终之日被提上了议事日程。那就是他过生日那天，大开杀戒：杀鸡！

这只老母鸡是只花鸡，肥壮时也曾毛色鲜亮，神气活现，可随着营养不良，它也变得跟他四个姐姐一样，变得瘦骨嶙峋起来。拎在手上没有多少份量。可就是这样，它还是一道让他眼热的佳肴！

生日还有十天，他却等得抓嘴挠腮、掏肝捞肺，一副猴急鼠蹿的鬼样。大姐天天用一双大大的、恶毒的眼睛瞪着他。——四个姐姐中，其他三个常被他欺负的四处逃窜，只有大姐，他从心底里怕她！具体原因，他说不出，只知道大姐好冷！

大姐明显的瘦了，脸色腊黄，走路双腿打颤，好象是病了。

粗心的爷爷、奶奶和妈妈都没有发现大姐的变化，但他发现了。却暗暗高兴，他害怕大姐哪一天会突然带着这只老母鸡跑掉，如果她病了，走不了路了，这只老母鸡就跑不掉了。

一天清晨，他突然被一阵高亢的“咯咯”声惊醒了。这是鸡叫！是母鸡下蛋后发出的骄傲的鸡鸣！

他一听，心里就是一激凌，腾的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惶恐的跑出了门，却看见大姐一脸喜色，怀里抱着那只老母鸡。妈妈和爷爷、奶奶也是一脸高兴。三个小姐姐更是欢快得很。

他端的一脚，将一只脸盘踢上了天，往地上一坐，放开喉咙就是一阵干嚎-------他知道，他的鸡肉汤泡汤了呀！

接连三天，老母鸡天天凯旋得归，每天一个鸡蛋------他恨不得用针将老母鸡的屁股给缝起来，活活憋死它！

三个鸡蛋被妈妈当珍宝一样藏匿了起来，说什么要等来年开春，让老母鸡孵小鸡，重新壮大他们家的鸡家族。

他终于知道，这是大姐搞得鬼，她乘他不在家，带着老母鸡到隔壁邻居家跟他们家的公鸡“打水水”，所以才有了这鸡蛋，所以才毁了他的生日鸡汤------他开始真的恨这个姐姐了！所以，当有一天，他看见大姐突然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时，他竟绕开了，回到家也不作声-------

那天晚上，大姐被别人抬回家时，已经就不行了。看见一家人哭，他才害怕了，一个人吓得在院子里直打抖，连家门也不敢进，更不敢去看大姐。

他看到妈妈突然疯了一样，从家中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他吓得蹲在地上，抖得象秋风中的树叶------全身冷汗澹澹！

妈妈却看也没看他，而是直接奔了鸡窝，将那只孤伶伶的老母鸡揪了出来，手起刀落，将鸡头砍断------鸡血喷洒一地，鸡头滚到他的跟前，两只眼睛在月光下苍白的睁着，连叫也没来得及叫唤一声--------

原来。大姐每天将自己的口粮偷偷喂给鸡吃。鸡不饿了，大姐自己却饿晕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也没有挽回大姐年轻的生命，她一口也没喝，只是愣愣的看着那碗鸡汤，嘴唇哆嗦-------也许大姐正是看到那碗鸡汤才放弃了自己最后一丝生命气息的吧------她死了！活活饿死了！

爷爷、奶奶、妈妈还有三个姐姐，哭天抢地，肝肠寸断------只有他，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一个劲的呕吐，直吐得黄水都出来了，还是止不住。

因为他也看到那碗鸡汤了，他渴望已久的鸡汤了——鸡汤，让他的胃无法承受，让他的肠无法承爱，让他的良心无法承受！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后来还有更让他无法承受的事情发生了，让他的一生一世，也无法承受了！

那天，也是一个温暖的凌晨，他在睡梦中，被几声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了。他好奇的爬起来，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顺着这细细嫩嫩的声音慢慢找到了厨房。

声音来自厨房悬挂在半空中的一只竹篮里------

他找来一张木凳，爬了上去，伸头往里一看-------他吓得大叫一声，脚底一滑，“扑通”一声摔了下来-------爷爷、奶奶、妈妈和姐姐们全起来了，只看到他躺在地上，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口齿不清，一只手指着竹篮，抖成一团-------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没头的老母鸡，在竹篮里，静静的孵小鸡崽！有只小鸡崽已经破壳，将一只小小的鸡头，欢快的从老母鸡的身下钻出来，叽叽的叫着、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