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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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又一次来到老院子，他是骑电动三轮车来的，他把车锁好。拿了一个编织袋，走到院门前。说是院门，其实就是木棍子钉的栅栏，斜靠在干碴的门垛上。原来的院墙大半都塌了，现在的是他用碎砖胡乱垒的，只齐腰高，省得长好的菜给鸡啄了。

他抬起栅栏一边，往前稍微推推，打开一个缝，走进去，又归位放好。小小的四方院落，入目是正中间三间老式堂屋，已经很显旧态，红砖墙，木头门窗，起脊灰瓦的顶。左边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右边是一块菜地，种了豆角、西红柿和茄子。

大半个月没来，草又没到小腿了。到屋门前，抬头看栓门的链子。也是老式的，对开的木门，每个门靠中间上面挂条链子，一长一短，短链子前头是个圆圈，长链子前头是椭圆形搭钩，锁门时，把长链子穿过短链子的圆圈，挂在顶上门楣正中的搭钩上。

他举手够着搭钩，把搭链放下来，不用打开穿好的链子，推门进去，就听到“哗啦”一声，链子碰撞打开的声音。记得小时候，他特别喜欢听开门链子碰撞的声音。

三间堂屋，左边隔开一个里屋。小时候他爸妈住在外面两间，他住在里面那一间，住到快结婚东屋盖起才搬走的。

抬眼看到屋里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乱七八糟堆了很多的东西，犁地的犁，靶地的靶，浇地的机器等等，都是以前种地的必须品。现在都用大型机械了，都成了废物用不着了，卖也卖不了几个钱，就堆在了这里。都是很久没有动了，有一股发霉生锈的铁腥味。

抬头看看，屋顶上的洞有大了些，上次只是扫扫丝丝透进外面的光，现在可以清楚的看见一线天了。唉，房子实在太老了，人和房子都一样，不经老啊。过两年怕是撑不住，要漏要塌了，年月不饶人，也不饶物件啊！

老张叹了口气，拿着铁锹和锄头到了院子里，用铁锹把高的草闯闯，再用锄头除去草根。他从小在这院子长大，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这里住，在这里老死，可是现在看来他是做不到了。

刚结婚没几年，那时他还住在已经塌了的东屋里，为了多挣些钱，他就去隔壁镇上三舅开的饭店去帮忙，干了几年，慢慢摸清开饭店的门道。就回到镇上自己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个小饭馆，生意做得有了起色，干脆就买了那个门面。后来又买了门面后面的一块地，在那里建了个房子。

一家人就慢慢的搬到了镇上住，刚开始还偶尔回来住几天，渐渐的，镇上的事情越来越多。饭店在那里，孩子上学在那里，媳妇又是镇上的，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个老院子就慢慢荒疏了。

他其实心里很不忍自己长大的地方成了这个样子，本来想着儿子成亲的时候回来，好好盖栋房子在这里结婚。可媳妇不愿意，说有那个钱，不如给他们盘个门面做生意，就照了他们的意思来，盖房子的钱买了门面，结婚也是在镇上的酒店里办的。

媳妇在那个门面开了个服装店，生意也还好，过完年，儿子就说打算在县城买房子。孙子去年去了省城读书，人往高处走，想来他更不可能回来了。

儿子在镇上长大，在镇上读书，对这个院子也没多少情感，孙子更是，根本不知道这里就是家，小时候就带他过来摘过几回菜。那次儿子听说他堂哥家的院子卖了八万块钱，他买房子首付不够，就找他商量。

“爸，把老院卖了吧，卖了凑够首付在县城买个房子。”

“没人住是没人住，你要说卖我还是舍不得。”

“有啥舍不得？谁还会回去？！”

他当时生气，就没理儿子。他知道儿子说得对，没人住，以后也不会有人住，卖了也没啥。但是他每次来，看到这院子这地，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堂屋是他父母住的，他们在这里结婚，吃饭，吵架，生病，老死。他看到房子就想起父母，也想起自己经过的年年月月。

堂屋右边的夹道里原来有棵枣树，小时候每年喝腊八粥他都在枣树上抹点粥，好让枣子多结些。枣树被隔壁的大榆树阴凉盖住，每年也结不了几个早，但是不管，下一年还抹。抬头望望，左边那家人大榆树早除了，好多年前，枣树死了，也除了。

左边的夹道是原来的厕所，那个时候一家人就一个厕所，在门口，脚步放重，表示有人来了，里面的人听到脚步声马上咳嗽两声，以示有人。

堂屋前面靠左，被草盖住的砖，是那时候铺的当时还没怎么常见的砖满地。他结婚典礼就是在这里举行的，他已经去世的老伴，在震天响的喇叭声里，在鞭炮的硝烟里，下了小汽车，那时汽车娶亲的没几家。幸亏他三舅开饭店，有个小面包车，他才沾了光有了面子。

他正好锄草锄到这里，想起他们就在这块土地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他觉得有点欣慰又夹杂着伤感。

之后他们就在东屋生活了好几年，对面是泥巴加麦秸秆搭的厨屋，没有砖，房子都撑不太久，那一年下大雨，厨屋就塌了，还记得当时满院子都是搬出来的锅碗瓢盆。

本来厨屋靠外还有一个粪坑，吃剩的果皮，牛粪都仍在那里。后来养了几年牛，就把粪坑平掉了，牛粪之类的就堆当街了。

栅栏在的地方原来是个门楼，青砖，平顶木头架，芦苇编的厚席子盖在上面，上面是麦秸合着泥巴糊的。夏天的时候就在门楼里坐着凉快，孩子们玩吃子，撑交各种游戏。

有时候还上到房顶上晒东西，先上到院墙上，在爬上屋顶。门楼旁边是牲口圈，似乎旁边长过一棵树，叶子像槐树，却结着花生一样的果子。那个时候附近还没人种花生，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花生是树上长的哩！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在了，塌的塌，拆的拆，只有正中间的堂屋还老当益壮的屹立在那里。其他的所有都消散在岁月的风尘里，想起偶尔听到孙子读过的诗：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他无端有些难过，停锄了很久，觉得鼻尖涩涩的。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儿媳妇的声音：

“爸，你什么时候回来，饭都做好了。”

“快锄完草了，我摘点菜就回去。”

挂了电话，他加快了锄草的速度。

想起儿媳妇之前跟他说：“超市里啥蔬菜都能买，不用跑这么大老远的种，费力气还费事。”

他有点生气，当时没有说话。他过来种菜，不只是为省那俩钱。最要紧的，人老了，忍不住怀旧，他过来一趟，看看他的院子，他心里就踏实一些，心里就没那么空。

儿子说，等县城房子交房了，装修好了，就一起搬过去。也许他得搬到城里，是的，城里条件好，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可是离开了这里，他心里的空空落落该怎么办呢？

终于锄完了草，把铁锹锄头放回堂屋去。关上门，把门头的搭链穿好再搭上去。回头看看，草清掉了，院子清爽了很多。他也知道，过阵子草又会长上来。过些年等他不在了，怕不会有人来清理了，唉……但凡他活着能动，能清一次就算一次吧。

这样想过之后，接着他拿过编织袋，把地里能吃的豆角、西红柿、茄子都摘了，还剩下好些，有的已经老了，有的还没有长成。

他扛起编织袋，走出院门，推开栅栏，闪身出去，再关好。把菜放进三轮车，骑车回镇上的家。车开动后，有风吹来，刚出过汗，他觉得十分的凉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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