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热,每日醒来都是黏乎乎的气息,茶馆里也是寥寥无几的人,我盯着茶壶,真是热得让人提不起一点兴头来,头一回觉得外面的天像煎饼果子一样橙黄,却有着辣椒的火气,但这日子总得过下去罢。“翎儿,有客人来了。”阿难推了推我手肘示意我起身招呼客人。这个时候有人到一般都是熟客,不用拘泥礼节,我懒洋洋支起身子,“是要喝哪种茶?我这就吩咐下去。”。
没有回应,我才抬起眼眸,哦,是买伞郎啊。稀客呀。说是稀客是因为这卖伞郎约一年春夏便去下一个镇子,平日游走于大街小巷,一年又一年走过不同的小镇,我常在街上见到只是混个脸熟而已。端正态度,“客官,这边坐。您是想喝什么茶?子虚、菊花、凉茶?”
买伞郎诚惶诚恐入座,我发现他有些紧张,我宽慰道:“我们这是随意的,不用拘束,而且也不是黑店,不用担心。”
“不不不,不是……”买伞郎摇头摆手说出一连串的“不”字。
这走街串巷每日见到各色人物的买伞郎怎么今日神态举止如此不寻常,一定有鬼!“
“客官不着急,咱先喝上一钟茶,外面的日头也晒得慌。”我沏上茶。
买伞郎连摆手说不必,接着小心谨慎地从身旁褪下布包来。是了,这个包从进门就不曾放下,紧紧贴着身子。取出三封书信来,双手万分珍重地递给我,“姑娘,我知道你有副好心肠,请你帮我把这书信转交给揽翠阁的幼遥姑娘,她若问是谁,你就说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而已,其余不必说。姑娘,我来只为这一件事。”
这信封一丝皱褶也没有,可见主人之珍视。“你为何不自己送去?不怕我不送去或是拆来看?”我亦正经接过,嗯,信封光滑,是上乘佳品。
“我相信姑娘。你知道,我一个走四方的买伞郎没个定所的,我本就该去下一个镇子了,而且,既是过路人何必再见。”买伞郎温吞地离开座位至门槛时回头说:“若是幼遥姑娘不接,那信就任你处置罢,或烧或扔。”我又坐下细细摩挲信封,信封细腻带点金粉色,这质地,这价格怕是卖伞郎几年的收入也消受不来,真是的。唤来阿难,幼遥姑娘是谁。幼遥姑娘是揽翠阁的花魁呀。样貌身段好,诗词歌赋、棋琴书画更是无一不通,最重要的是她还不嫌贫爱富,对所有人都好……阿难还在说,我已没心思听,摆弄着信,什么时候木讷的阿难成了一个镇上的百事通了?撇开这点,对幼遥姑娘的描述,心中大概有几分底了,八面玲珑的人,看似对谁都好,心底其实是个硬心肠的人也不一定。那买伞郎也许也是看到了这点。
我还是亲自登门拜访一次罢,本来递了名帖,以为要等上个四五日,转身欲走,没成想丫鬟样的人连请带拽将我领进屋,见到本人,我讪讪不知该如何解释,说卖伞郎,说信,只是信并未带来,幼遥姑娘倒是不介意,请我喝茶,只是提到卖伞郎的时候似乎有些恍惚,沏茶时边说这水是去年第一场小雪化时的雪水,这茶是西湖顶好的龙井芽儿,是少女的双手采的第一芽尖叶呢……嗯哼,在我面前卖弄茶,那还真是弄错了。我面上微笑心下对这幼遥姑娘好感度直线下降,只想赶紧结束回去,“幼遥姑娘,我明日就将卖伞郎的信送来,另外请您有机会看看罢。”
“姑娘,你不知每天都有写信给我的人,而我又不好拂了他们意,只好一封封看,但是终究看不过眼。”懒洋洋地抿着茶。
这真是八面玲珑的幼遥姑娘?怎么傲慢之色如此明显?
回到茶馆,取出信封摆弄,今日幼遥姑娘的话很明显是不打算看了,卖伞郎的信……月光洒在纸上,越过一层银色,透着点点金色,有古怪。
翌日送去,退还。
再一日,退回。
第三日,亦退,并留有书信“姑娘不必再送。”
第四日,我便不再送。我仁至义尽了。可惜这信就这样被人遗忘,烧了罢,一了百了。结果信封烧个精光,信纸直到火苗熄落仍完好。掏出信纸抖擞几番,叫来阿难一起研究。信纸仅三张,第一封:展信佳。
幼遥姑娘,我们一别已是数年,你已成凤,我还是卖伞郎。时间还真是残忍啊。望你安好。
第二封:展信佳。幼遥姑娘,我想起了一个传说,汉时班超出使西域曾碰见一样天上的宝物,叫浮槎,拥有它就可以扭转时间。望你安好。
第三封:展信佳。幼遥姑娘,我们应该再也不会见了,有些想念你煮的面,那日夏至的面,怕是没有机会了。望你安好。
信短小的可怜,可以猜测的内容、疑问却很多,且无从细究。阿难翻阅古籍得知,有种妖形如文字依附其上时无法看出,只有动时才能辨出,且不惧水火,唤华纹。难怪火也烧不着,可是卖伞郎怎么接触到的呢?百思不得解,昏昏沉沉入睡,梦见桥头我在卖伞,却也不吆喝,只静静坐在桥头,双眼盯着伞而不是行人,十四五岁的女子经过捡起一把伞细细端详,透过伞久久注视我,见我丝毫无反应才恼怒地丢下伞走了,那姑娘走后是我渐渐爬上潮红的耳根和强有力的心跳声。
清晨醒来有些头脑混沌,我想起一些片段来,却也是徒增烦恼罢了。是夜,我依旧是卖伞郎,我齐整地坐在一方榆木桌椅,面前盛着腾腾热气的面,面上只有几点葱花点缀。低着头,阵阵热气蒸着脸,模糊了视线,对面的姑娘也虚化了,声音却直直透过:“都说冬至饺子夏至面,你也吃一碗罢,在外就不能像家那样讲究了,我们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不能忘啊。”葱花点点,一清二白,面恰到好处的细滑爽口,汤汁清洌,一口饮尽,全身的毛孔舒张开,绽放腾腾的热气,虽还不到酣畅淋漓,也出了小汗,骨头不争气地酥了。
我怎么觉得我莫名地牵扯进了卖伞郎的过去里,难道是那信里的华纹搞的鬼?我可不想探究别人的过去。今夜,我点起了檀香,我一向不喜欢香的,只是为了安神不再入梦,搅得我愁肠百结。很奇怪,点了香之后,我还是入梦了,只是眼前一片模糊,只些许斑驳的光影,不知是树影还是水波,伴着一阵铃铃的笑声和撩拨水花的声响,我很着急,四处转,很害怕,我好像沉入了水中,令人窒息的溺毙感让我怀疑真实,醒来是一双透亮的眼睛对着我,幼遥姑娘!“幼遥姑娘,我……”伴着剧烈的咳嗽。
“你水性又不好,跑池塘做什么,池塘是你该去的地方么?”幼遥姑娘嗔怪道。
“我,我想采水里的莲蓬给你,你昨天不是说要么?”我开口道,但我心里想说的不是这样的,我惊讶于我的意识独立存在于卖伞郎的身体里,可我依旧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做个旁观者。渐渐又模糊了起来,好像有人叫我,“翎儿,你没事罢?看你满头大汗却醒不过来。”阿难还有阿爹阿娘都在床边灼灼看着我。“我没事,做了场梦罢了。”便吵着爹娘要吃藕羹,让阿难留下陪我聊天。
“阿难,我好像一睡就会变成卖伞郎,就会梦见他和幼遥姑娘的往事,他们认识很久很久了。”我好像也感染了卖伞郎的悲伤,心里乱糟糟的像毛线一样。
“翎儿,可你要知道卖伞郎离开了镇子,幼遥姑娘也不愿提。”阿难良久说道。
“我知道。”
“那就试试。”
幼遥姑娘来找我们了,在我正准备找她时。“程姑娘,我想还是请你把卖伞郎的信还给我罢。”十分恳切。
“可以。作为一个局外人我不该问,但我能问为什么吗?我是说你和卖伞郎。”
幼遥姑娘似乎没料到我会问,我将梦境之事细细说来,幼遥姑娘叹口气,“连我们也不晓得我们怎么了,只是日子就像海浪冲涮崖壁,一点点吞噬掉我们以为的地久天长而已,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怎么挽回也没用,不如让彼此体面些。”
“以前黄梅时节,我们相约夏至一起吃面,这才叫过夏至,哦,我们还约回乡的时候,再回池塘边数着未开苞的青莲,濯着我们的小脚,还有啊,呵呵呵……”说不下去了。
“幼遥姑娘,你知晓我们茶馆的子虚茶的来历么?一切皆虚幻,尘世中想要的太多,却往往留不住最珍贵的,子虚茶只能品三口,多了就不入味,是因为少,因为少而存了敬畏之心来细细品这滋味才品得出茶的真味,有时品茶就像品人生,过了就过了。”我倒了杯子虚茶,阿爹听我这么胡诌子虚茶该不会气得翘胡子罢。
“受教了,程姑娘,就此别过了。”幼遥姑娘款款归去。
阿难悄悄拉过我的袖子,“我之前不是想撮合么,且幼遥姑娘既取回信就还有留恋,怎么?”我缓缓说,“我在梦里醒来前还有一个片段,他们最后相遇于桥前,幼遥姑娘道‘你好吗?’卖伞郎答:‘我很好,你呢?’‘我很好。’‘那就好。’两人莞尔一笑就此擦身而过。”
如果不能相守在梅子雨下时,能相忘于悠悠闲坐里也是最好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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