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染坊的老姜
祖父是个木讷本分的庄稼人,他有一副好身板,浑身有使不完的蛮力气,靠给村里富户打长工卖脚力养活一大家子人。
民国十二年,父亲高小毕业回到家里。祖父脑袋好像忽然一下开了窍,他开始为儿子规划人生。那天吃罢晚饭,收拾利落,一家人围坐炕上。豆油灯下,祖父抽着旱烟管对年幼的父亲说,咱们庄稼人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我寻思着还是学点技术身上好。我给财主家拉了一辈子板车,你不能再走这条路,咱家可不能辈辈世世都给人家拉地板车。前几天我给染坊姜掌柜上市里(烟台)拉了一板车布匹和染料,回来歇息时我问老掌柜,能不能让你到染坊学个徒。要说老掌柜真是个爽快仁义人,他满口答应了。你看,居家过日子谁家不染布,当个染匠是门手艺,一辈子不愁吃穿。老姜掌柜说让你明早就到店里干活儿去。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在祖父的带领下跨进了姜家染坊的大门,开启了十三年的染匠生活。也亲眼目睹了染坊的兴衰起落和姜掌柜的人生浮沉。
父亲去的那一天刚好是大集,大集设在泉水庵门前蜿蜒狭长的东西巷子里,逢阴历一、六开市。小镇上开的大集有几百年历史了,大概能追溯到元末明初。这个大集是牟平境内四个规模较大的贸易集散地之一。每逢开集,西边从小河边的柿子园开始,到东边的大泊地,街两边交易商品琳琅满目,人流如织,熙来攘往。
姜家染坊开在大集的西首。染坊属于前店后场格局。店面不大,面阔三间,是收货、发货、仓储的地方。后院宽敞,是印染、晾晒场所。自古掖县出染匠。姜家染坊是老姜祖孙三代苦心经营下来的。父亲走进染坊当伙计的时候,店里是老姜和儿子小姜打理。除了姜氏父子外,还雇了五个伙计。大伙儿习惯把老姜叫做老掌柜,将小姜称为少东家。说道起来,这老掌柜为人低调和善,诚信经营,对客人和伙计们关心体贴,小镇上的人提起他的名字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少东家也秉承祖业,能和伙计们打成一片,美中不足地是闲暇之余贪点杯中之物。他是那种不喝合适,一喝就多的主儿,经常是喝了酒后控制不住情绪,乱点马蹄。为此,小姜没少挨老姜的训斥。小姜每一次都满口应允,之后却依然故我。
姜家染坊一家独大,经营范围辐射很广,加上背靠大集,积腋成裘,累积了丰盈财富。
老姜有一辆半新的德国制造自行车,每隔上一个月,他就会骑上车子往返一趟老家,按理说,在外做生意赚了钱,回趟老家应该衣履新艳,左拎大右拎小地回去才是。可老姜却偏偏不,照旧一身照看店铺的短衣打扮,东西也一件不带,看上去不像是衣锦还乡之人,反而像个代人捎信的跑腿伙计。更让人费解的是,从牟平到掖县老家来回八百多里,老姜总是当日天蒙蒙亮就走,第二天正午又准时回来,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更何况是他,每次回来都疲惫不堪,每次都要静卧休息好几天才能回柜上。问他为什么要急命地回老家,他不好意思地说,想内人了。既然想,就把她接过来就是了,他又急忙解释说不方便。虽然老姜每次回老家只有短短的一日多时辰,可每到这时,小姜脱离了老姜监管,就放开手脚,呼朋唤友,吃吃喝喝。
要说这小姜也是个性情中人,他和我父亲交厚,有什么掏心窝子的话爱和他唠叨,交个实底。他知道我父亲口风紧,和他说了话就像锁进保险箱,不会外传。有一次小姜喝了酒,醉意朦胧,他涨红着脸搂住我父亲的脖子说,兄弟,俺爹每次回掖县干什么吗?是回去送钱的。你知道他把钱放在什么地方吗?父亲摇摇头回答,不知道。小姜压低声调神秘地说,俺爹把钱都捆成一个个小卷,塞在自行车大梁架子里。怎么样?想不到吧?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走路还安全!说罢,小姜得意地笑了。父亲不解地问,从牟平到掖县往返这么远的路程,老掌柜这么辛苦,还不如把钱存到银庄里更保险。小姜莞尔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财不外露,树大招风啊。
这人啊有的时候往往就是这样,平日里什么道理都懂,讲起来头头是道,但冲动起来却忘乎所以,甚至招致满盘皆输。姜家染坊从兴盛到衰落就是因为小姜的贪杯。
那一日,老姜按照惯例回了掖县老家,小姜又成了自由身。他呼朋引伴召集了街面上几个有头有脸的酒友小聚。酒过三杯,菜过五味,小姜喝得有些过量。由于一时言语不和,按捺不住情绪,他一把揪了桌子对一个税官吼了起来。要知道,那税官平日里没少从老姜那里得到孝敬好处,自然对染坊的经营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方面面照顾不少。正因为如此,大家你来我往,互惠互利,都给彼此几分面子。怎知酒意上来的小姜却把对方忍让当成了心亏,变本加厉,他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道,你平日里没少从我这儿拿好处,好吃好喝供着你,给脸不要脸,少爷有的是钱。少姜撕破了脸,弄得税官面红耳赤,只能悻悻离席,大伙儿不欢而散。
第二天,当老姜风尘仆仆赶回染坊的时候,前脚踏进门,那位税官就引着几个同行走进店铺。老姜满脸堆笑,端茶送水热情招待。不料,那税官一改平日模样,背着手,铁青着脸对老姜说,接到群众举报你的染坊偷漏税款,上级稽查部门来查税,你把这两年的账本拿出来吧。老姜一看这阵势,这是要动真格的,顿时额头冒了冷汗,他压低嗓音问税官,老弟,这次怎么这么突然,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税官仰着脸,瞅着屋顶一言不发。
这时,一位店里伙计拉了一把老姜的袖口,凑到老姜耳边小声道,掌柜的,你老有所不知,昨晚少东家和税官喝酒,两人吵起来了,少东家掀了桌子,骂了人。
老姜闻听,怒火中烧,忙问伙计,他人在哪儿?伙计说,少东家一直沉睡不醒。
那税官领人将染坊所有账目大体翻了一遍,然后扔到桌子上,刷刷刷几笔开具了一张2万银元罚单递给老姜说,限期5日内交清,逾期按日加收滞金,直至法办。
老姜手捧罚单,欲哭无泪。他苦苦哀求那税官看在往日情份通融一下。那人依旧耷拉着脸,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公事公办,无能为力。然后,率领众人扬长而去。
这时,双眼惺忪的小姜慢吞吞走到店前,问呆若木鸡的老姜发生了什么事?气不打一处来的老姜,甩手就给小姜一个大嘴巴,骂道,你这个败家子,都是你干得好事。喝点猫子尿就不知姓什么了,我和你爷爷打下的家业今朝毁在你的手中了。骂到伤心处,老姜老泪纵横,瘫软在地上。
无论老姜怎么责骂都于事无补,最后还是乖乖的足额缴纳了罚款。
这场风波平息后,老姜得了一场大病,病愈后他索性将染坊交给小姜打理,自己回掖县老家颐养天年去了。小姜从此改掉了喝酒的习惯,滴酒不沾,一心扑在生意上。尽管如此,姜家染坊因而元气大伤,一蹶不振,只能惨淡经营,终于在1948年秋天关张歇业。
大家吃散伙饭时,小姜嚎啕大哭,顿足捶胸说,是自己将两代人的心血付之一炬,自己是家族的罪人。
染坊关了门,我父亲的染匠生涯画上了句号。自然地,祖父让父亲学一门手艺养家糊口的美好愿望也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落了空。后来,父亲自己做生意时路过掖县曾到过小姜家。双方见面只叙别后情,对那段不愉快的往事都讳莫如深,不愿提及。
我在1985年版的小镇镇志里找到关于姜家染坊的如下记载:“民国初年,掖县人姜玉来东解甲庄办起染坊,为群众染布。姜玉印染技术高,服务态度好,营业几十年之久,晚年返回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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