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娃

华老爹久染沉疴，这一年秋天他像一盏耗尽了最后一滴清油的油灯，生命之火戛然而止。在华老爷的葬礼上，儿子二娃哭得最伤心。大家都说，二娃跟华老爹感情深着呢！

平日对自己疼爱有加的老爹忽然撒手人寰，想到老爹对自己的种种好，这怎不让二娃痛断肝肠？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像老爹一样关心自己的人了，自己仿佛一下被人抛弃了，注定要孤独地承担人生漫漫难捱的日子。

其实二娃的担心有些多余，老爹虽然离开了，但他并非孑然一身，他还有母亲，还有哥嫂和几位姐姐帮忙照顾他的生活。华老爹活着的时候就语重心长地对大儿子大娃说过，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二娃，将来我和你妈百年之后，你可一定要照顾好你弟弟！大娃满口答应，作为家里的老大，照顾好二娃，他责无旁贷。

二娃在12岁之前与一般的男孩没什么两样，有一天他患了严重的感冒，赤脚医生给他打了青霉素，二娃的感冒便好了，但从此他的个儿便嗖嗖地往上窜，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不少。他的性情大变，喜怒无常。有一天他竟然拿起家里的菜刀，追着砍杀华老爹。

华老爹惊惧不已，担心小儿子中了什么癔症，把他带到省城的大医院去做身体检查。这一检查，还真查出了毛病，医院里的专家说，二娃患有间歇性精神疾病，需要终身服药，维持治疗。

医生的话对一家人来说不啻晴天霹雳，他们不知道好端端的二娃怎么就一下得了这种怪病？可是大家又不得不接受这个无情的现实。二娃虽然个子高，在学校里却经常受到其他同学欺负，初中没毕业，他便辍学回家，帮助华老爹担粪施肥，捯饬菜园子。二娃有一把好力气，这样的活儿他倒干得有声有色，有模有样。

打听到本地有一家专收残疾人的福利工厂在招工，华老爹托熟人关系，将二娃弄进了那家工厂上班。二娃的工作很简单，每天就是打扫一下厂区里的卫生。看到儿子终于能够自食其力，华老爹甚觉欣慰。

转眼二娃二十七八岁了，到了该成亲的年龄了。看着同龄的孩子早已结婚生子，二娃却仍是光身汉一个，华老太愁坏了肠。她央媒人四处给儿子说亲，可知道内情的人就说，你儿子这个样子说什么亲呀，这不是害了人家闺女么？老太太一脸愧色，但依然动摇不了她为儿子物色媳妇替老华家传宗接代的决心。她亲自出马，好不容易给二娃物色了两门亲事。可是见面的时候，二娃的毛病却犯了，发出歇斯底里般地吼叫，这让前来相亲的女孩吓得花容失色，对二娃避之不及，眼见着好不容易寻来的姻缘就这样黄了。

二娃平时喜欢穿一身西服，打着领带，右手的中指上还套着一枚黄灿灿的铜戒指。他的头发有些凌乱，那套西服穿了几个月也舍不得脱，红色的领带油光可鉴，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有一天厂子里的两个小青年对二娃说，“我们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很漂亮的，包你满意！”

二娃一听当时就来了精神，说，“你们说的可当真，不是逛我？”

“诳你是小狗！可是你知道，谈女朋友是要花钱的，你有钱吗？”

“不要隔着门缝瞧人，把人看扁了，我当然有钱！”二娃一边说着，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存折。这两年他上班发的工资都存在那张银行折子上呢。

“你有钱那这事就好办了！”两名小青年相视一笑说，“明儿，我们就将那女孩带来和你见个面，哥几个一起跟着上城里去潇洒潇洒，你要请我们吃大餐！”

“只要能帮我讨到老婆，这些都不算什么！”二娃大大咧咧地说。

第二天，两名小青年果然带来一位女孩，女孩与二娃见了面，几个人就相约着去城里。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看到貌美如花的女孩的倩影，二娃的心里像吃了蜜糖，他感到自己的桃花运就要来了。几个人走到公汽站的时候，后面一个老太太嚷叫着赶来了，二娃一看，来人正是自己的母亲。

老太太对着那几个小青年啐骂道，“你们几个小东西安的什么心以为我不知道吗？这样哄骗老实的孩子，良心也太坏了！”又对二娃骂道，“没眼劲的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谁能看上你？人家图的是你的钱呢！快把存折拿给我！给你点自由，却是这样不成器！”

二娃被母亲一顿没头没脑的数落，俨然意识到自己果真是错了，乖乖地将那张存折递到母亲面前。

老太太一把夺过存折，剜了一眼正灰溜溜离去的几名年轻人的背影，骂道，“不学好的东西，你们以后少打我儿子的主意！”

这件事情以后，随着二娃年纪一年年增长，华家人从此也断了给二娃寻媳妇的念想。二娃染上了烟瘾，一天不抽烟就觉浑身不舒服。华老爹自己并不抽烟，为了儿子，他只得将香烟整条地从小卖部批发回家，算计着给二娃使用。

二娃喜欢吃零食，瓜子糕点是他的最爱。夏天来临的时候，他每天都要到临近的小卖部买绿茶喝。逢年过节，女儿们买给二老的一些水果和零食，大多数时候也被二娃吃掉了。每每这时候，华老太总是苦笑道，家里养了只大老鼠呢！两位老人年轻时都在工厂里上班，现在退休了，每月都有一笔退休金。他们回到农村老家，开辟了一畦菜地，自食其力，日子倒也过得去。

二娃的工资卡在老太太手上攥着，为了不让儿子的手头太紧张，华老爹每月都要给二娃几百块钱的零花钱。二娃所在的那家福利工厂后来倒闭了，二娃也因此失业了，一下断了经济的来源。好在依靠国家的救济，二娃每月还能领到一份低保，能够维持基本的生计。

时光匆匆地流逝，二娃不再年轻，50岁了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染了一身病。糖尿病，高血压，肺气肿，精神上的顽疾一齐折磨着他。华老爹去世以后，老太太不再给零花钱他用，二娃越来越苦闷，时时在家发脾气，与他母亲拌嘴。看着儿子的处境，老太太感到心焦，她说，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你又不听话，将来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呢？

二娃说，我不要你们管，我一个人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老太太嗔笑道，我的儿，你可真糊涂，没有老娘，只怕你饭也吃不到嘴，生了病也没人管咯！

二娃一下噤然无言。母亲说的话都是事实，虽说当年父亲将他托付给大娃，可大娃的脾气太臭，动不动就跟他发火，将他臭骂一顿；大嫂更是将他视作累赘，看他一百个不顺眼。这样的哥嫂又怎么能指靠得上呢？

想到自己未来的窘境，二娃不禁怆然。路正常，夜也正常，他的灰色的人生仍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