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城一漂客
人在健康的时候,总会有很多梦想,很多欲望,以为自己可以做很多事。一旦疾病缠身,欲望骤降:只要能健康地活着就好。
在过去的大半年时间里,我放弃了一切工作,全身心地陪着贤慧抗癌。
在前三个疗程大肿瘤化小、小肿瘤化到影像不可见的明显治疗效果之下,贤慧对抗癌初步表现出了乐观心态。从一日三餐的饮食到一早一晚出门健步走,她都非常积极,哪怕是下了小雨,我们也要撑着伞出去走一圈。
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的纯粹抗癌坚持了半年多,最先制定的六个疗程的化疗都已做完。这个阶段的检查结果是一次比一次好,以前最大的肿瘤已经只剩指头顶一点点,其它分散小肿瘤都看不到了。
在那些日子里,我整天满脑子想的都是抗癌。网上看帖子全是抗癌的,QQ空间转发的也是抗癌的。我们几乎把在网上看到的所有能抗癌的蔬菜瓜果都吃遍了。为了提升白细胞(化疗导致白细胞减少),炖甲鱼和泥鳅烧黄瓜几乎天天有。
五一假期,她赴美留学的大侄子回国结婚,我陪贤慧一起回了她娘屋。
她戴上打着波浪卷儿的黑里泛着黄的飘逸假发,揣着抗癌治疗初现曙光的喜悦,在老家愉快地住了几天。在从娘屋转回武汉的途中,我又带着她去了一趟武当山。虽然在后半段上山的路是雇人用竹制轿子抬上去的,但整体感觉还挺好。
当我和贤慧一起虔诚地跪拜在真武大帝脚下的时候,我许下的唯一愿望是抗癌奇迹能发生在贤慧身上。
抗癌胜利的奇迹被我俩共同憧憬了半年。
我心里想着就算“一病回到解放前”又如何!只要人还在,千金散尽还复来。
在步入下半年的时候,按医嘱时间再去做增强CT时,突然发现以前化疗化到仅剩指头顶一点点的肿瘤突然又增大了。我骤然紧张起来,但在贤慧面前我又表现出很淡定。肿瘤复发反弹的情况我没让她知道。从那次之后,每次检查的文字描述性报告单我都直接藏到我包里,不让她看见。
贤慧的管床医生看到增强CT结果之后,似乎早有预料,他向我进一步解释道:小细胞肺癌对化疗药物敏感,前期化疗效果会很明显,但复发反弹也很快。而且复发之后,癌细胞有耐药性,所以不能再继续打化疗。医生补充举例说,她第四五六次化疗就没有第一二三次效果那么明显。
尽管医生这样说,我却不忍看着贤慧受大半年罪坚持下来的抗癌努力全功尽弃。
我又央求LZ医院肿瘤中心几位权威专家一起会诊,再想办法给出后期进一步控制措施。
抗癌专家们会商后给我的一致意见依然是“不能再继续打化疗”,因为最新最好的化疗药都用过了。
至此,可选的或能有点效果的治疗手段就只剩介入和放疗两种方式了,而且两种手段可同时用上。
此时的我像极了赌徒,越输越想翻本。只要有一点点效果的抗肿瘤治疗手段,我都要试。
放疗每次20分钟,人倒不是很难受。肿瘤介入疗法却也是一种很难受的治疗手段。在电脑影像协助下,从大腿根部动脉血管伸进一根管子,直达肝部肿瘤,局部用药。介入手术之后,在动脉血管开口处要用较沉的热盐袋子压着,24小时卧床不动。
无论抗癌过程有多痛苦,贤慧都默默地挺住了。此时的她只有一个信念:活下来。不能让前期大把花掉的钱浪费了,不能亏了老公寸步不离的陪伴,不能让女儿这么早就没了妈妈。
在此期间,在放疗和介入治疗之外,我又带她去找了省中医药大学的专家,是集教学、科研和临床治疗于一体的中药抗癌学术骨干。也就是从下半年开始,中药抗癌就同时用上了。
坚持两个月之后,增强CT检查发现,中药抗癌在干预她的肿瘤扩散方面没有任何效果。因为,医学影像明显可见癌变面积一次比一次大。
女儿已进入初中三年级的紧张学习阶段,但她却在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妈妈的病情变化。
有天晚上,我照例去接她下自习,在快要进单元门的时候,她站住了,在微弱的路灯下,她拉着我的手问:“爸爸,你跟我说实话,我妈妈的病是真的没办法治了吗?”
“宝贝,对不起,爸爸还在尽力,继续在想办法,只要有一点点希望我都会争取!”
“爸爸,钱的事你不要担心,我妈妈只要能治,借钱也要治,你现在借多少钱,将来我都还,带利息还,一定要救我妈妈……”
此时,她妈妈正在客厅里坐着等她回家。女儿尽量压低了声音,边说边扑在我怀里哭起来。我仰着头望着灰暗的天空,明明早已泪流满面,我却不敢哭出声。
我的绝望从未在她娘俩面前流露出来。
尽管医学已经很发达了,但在癌症面前,人类却是如此的无助。
成年人的崩溃是悄无声息的。
在女儿面前,我是顶天立地的父亲;在爱人面前,我是坚强的丈夫。
我不能哭,也不能倒。
但是,老天爷并没有因为我女儿可怜和我义无反顾的执著与不舍而格外开眼。
贤慧的病情仍在一天天恶化。
2010年12月初,在能够遇见的结局面前,贤慧跟她娘屋里父母和哥嫂通了电话,表达了她在最后的时光里想要回老家去的愿望。
依着贤慧的意愿,在12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我们开车一路驱驰千余里路,送她回到父母身边。
早晨,女儿扶着妈妈走出家门,在临上车之际,贤慧搂着女儿默默流泪,她一遍又一遍地交待女儿:要好好学习,要听爸爸话,要学会照顾自己,以后大了要学会照顾爸爸……娘俩哭成一团,许久才松开手。坐上车之后,贤慧望着女儿依然泪流不止。
我留在岳父母家里陪着贤慧。在老家呆了不到一周时间,贤慧咳得厉害,呼吸艰难,只好又送她到离家不远的乡镇医院住着打针。
从2011年元旦那天开始,贤慧每一阵咳嗽都会吐血,大口大口地吐血,而且已经不能下床了,只能保持着侧卧位,每次咳出一口血,我们守在床边的亲人就赶紧用一沓卫生纸伸到嘴边接着,一连多天如此。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用手捂住已咳到嘴里的血,然后硬是把这一口血又吞了回去。
在生命的最后,她与死神搏斗的顽强1,每一幕都深深地刻在我心上。
尽管她如此顽强,尽管我使尽了全力,终究没能留住她。
2011年1月17号(农历腊月十四)临晨四点,贤慧呼出了她在尘世间第39年的最后一口气。在我怀里,在女儿紧紧握住的双手里,在家人的万般不舍里,她永远地闭上了眼。
女儿是在头天下午参加完初三上学年的期末考试,从江城赶回外婆家,奔波千余里路,晚上七点多钟到家,只陪了妈妈不到十个小时。应该是她妈妈在强撑着一口气等着见她最后一面吧。
从打上第一针化疗药到去世,正好14个月。
在她离开的前一天中午,岳父母一家人吃过饭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我独自坐在床前陪着她,她依然是侧卧位,脸对着我,因为面部浮肿,睁眼已很困难了,她把双手递给我捂着,气若游丝地说:“谢谢你陪着我这么久,白花了那么多钱,我这辈子知足了,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女儿,别让她受委屈,我原以为能再撑几年看着她读大学的……”
话没说完,她的泪水已涌出眼角,顺着半边脸流在枕头上。
“对不起,老婆,我没保护好你,让你病了,遭了这么多罪,这辈子我欠你的,我会加倍补偿给我们的宝贝女儿,我一定会保护好她……”
我的脸颊贴在她已浮肿的脸上,在她耳边轻轻回应着。
贤慧安葬在娘屋的后山上,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地方。
下葬之后,天空忽然飘起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彻夜未停。
兴许,这正是清纯善良的贤慧想要的:没有病痛,没有烦忧。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后记:今天,2022年1月17日,是贤慧去世第十一周年的祭日。谨以本文表达对这位平凡而伟大母亲的深切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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