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妈前些天打电话给我,说娟婶的儿子从上海回家给她带了一种足浴包,泡完脚以后能睡得很好,让我在网上再给她买一点。我依言买了寄回去,然后就把这事给忘了。昨天翻了下手机短信,看到她前两天发来信息,告诉我足浴包收到了,效果很好,还劝我自己也买点试试,她知道我也失眠。短信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你一声,五爹爹的儿子XX要枪毙了”。看了半晌,回复她“知道了”。
我们老家管爷爷叫“爹爹”(音dia dia)。五爹爹是我爷爷的五弟,住在我们寨子的下方,离我家稍微有一点距离,关系并不很亲密。但是我从小便知道,五爹爹是个有点本事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在一个水库工作,是吃“国家粮”的,他的老婆是长沙人,女人从省城长沙嫁到我们那样的山沟沟是十分罕见的事情。
我懂事的时候五爹爹已经退休了,他唯一的儿子顶了他的职,他带着五奶奶回到了寨子里养老,跟村里所有老人一样背个锄头早出晚归种田种地。
五爹爹的儿子名字里有个“杰”字,老家方言里把“杰”读成“茄”,我们小辈们都叫他“茄子叔”。
茄子叔长得很帅,小虎队那种款型,人也聪明活泼,是我父亲那一辈人中拔尖的人物。
他从五爹爹手里接下的班并没有干很久,便开始在外面风风火火地干自己的事业。
乡下地方也没生意好做,无非就是一些土建方面的工程,开山挖矿,搭桥修路。在某一个时期,这些生意还是能赚到钱的,茄子叔脑瓜极聪明,又能说会道,很快就发起来。他最走运的时候还中过一次巨额六合彩,特意回老家敲锣打鼓大肆庆祝了一番,还挨家挨户给寨子里的老人们派红包,一时名声大震轰动乡野。
现在看来,那一瞬间的风光也是虚的。那么多年里,他没有置下一处产业,甚至连老家的泥砖老屋都没有翻建,虽然他一年到头在外头奔忙,可能并没有赚到什么钱。
赚钱这件事儿,哪有那么容易呢?尤其在老家那种小地方。
【2】
我爸有堂兄弟好几十人,这其中有两个公务员,两个教师,其余的都是农民。他们的前半生都是在老家种地,后来一窝蜂去了广东。大爹爹的一个女儿嫁到了广东罗定,是一个冶炼厂的老板娘,她家的工厂收了其中一半人,另外一半则结伴在广州搞装修。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寨子里除了留守的老人和小孩,没有一个成年男人。
茄子叔没有加入任何一队,他是兄弟几十个中唯一一个没有离开永州的人。
茄子叔吃不了苦,他只想赚些轻巧钱,然而说到经商,他也未必是其中好手。一无家底,二无人脉,第三,他的信用也每况愈下。家族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曾经借过钱给他,很少有收回来的。茄子叔的亲妹妹也曾经借给他一大笔钱,他也没有还,他妹妹后来因此疯掉了。我爸和我小叔都曾经被他坑过,他们在他的工地上干过好几个月活,连工钱都没有拿到,小叔在广州搞装修攒下的一点钱也被他“借”了去。
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凭着一张帅脸,茄子叔的女人缘还是不错的,不过他一直玩到三十出头的时候才奉子成婚。他老婆是我们镇上的,生得很高大,脾气也挺大。她也是个爱玩的,嫁到寨子里以后不太习惯,即使是下雨天也要捧着大肚子去村子里看人家打牌。乡间小路又湿又滑,五爷爷怕她摔了,不让她去,她不听,站在寨子前的公路上大声跟五爹爹吵。五爹爹没有办法,只好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那年冬天我正好猫在老家,经常去他家看望刚出生的小宝宝。当了父亲的茄子叔依旧不着家,孩子也绊不住他的脚步。
冬天的村子里四处黄泥点点,清寒入骨,没有年轻人能呆得住。过完年我也就离开家乡四处去闯荡了。
过了一两年我回老家,正是双抢时节,我去帮隔壁的六爹爹家割稻子,被晒到中暑了,一个人昏昏沉沉地往家里走,走到五爹爹家门前的池塘边实在支撑不住了,瘫倒在地上呕吐。五爹爹坐在家门口干活,颤巍巍地走下来扶起我,碎声安慰着我“唉呀,我儿真可怜,快起来,我们回家。”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五爹爹。接下来的几年我都没有回老家,不记得是其中的哪一年,五爹爹去世了,我妈在电话里淡淡地告诉了我一声。多年后再说起来,大家都觉得五爹爹有福气,他老人家要是像五奶奶一样长寿真不是一件好事。
我爷爷有七兄弟,在五爹爹去世之前,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四都已经去世了,他们的坟墓四散在寨子后面的山野和田地里,我都一一记得地方。每年除夕那天,父辈的男人们会带着我们挨个去拜祭,到他们坟前放上一挂鞭炮,摆上酒和肉,邀请他们回家团年。
五爹爹去世后没两年,六爹爹也去世了,前两年三爹爹的儿子也去世了,死神挥刀砍倒了爷爷们之后,开始向我的父辈下手。然而,我已经很少回家,再也无从知晓这些亲人们的埋骨之地。
【3】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冶炼厂的人和装修队的人慢慢都老了,完成了盖新房和给儿子成家的任务之后,他们陆陆续续离开广东回了老家带起了孙子。而曾经的留守儿童们都长大了,前赴后继地顶了上去,成为南下广东的主力军。
作为唯一的异类,茄子叔一直独自在市里折腾,四处飘荡,神出鬼没,永远都不着家。
与我同辈的人中,有几个跟茄子叔一样“聪明伶俐”的孩子,比如我弟,他们不愿成为南下打工的一员,便留在老家跟着茄子叔混,却始终没有一个能混出名堂。渐渐地年纪大了以后便各自收心成家去了,茄子叔又剩了自己一个人。
他像一条游鱼一样穿梭在城里各个角落,混迹于三教九流。他的“生意”做得越来越神秘,名声也越来越臭,家族里的人也对他越来越敬而远之,渐渐地十里八乡都知道他是个妄人。
2010年春节我见到了茄子叔的儿子,当年被我抱在怀里的小小婴儿已经长成了个巨胖的调皮小子。他来我家玩,一头扎进房间里打游戏,头也不抬地叫了我一声“姐姐”便不再理我。中途我请他把电脑让给我用十分钟,他很勉强地答应了,虎视眈眈地站在一旁掐表,时间一到就要扯我起来,我的事情还没完,他不管那么多直接就一屁股往我腿上一坐,夺过鼠标分秒必争地继续玩起了游戏。
茄子叔有两年闹着要离婚的,后来不知为何又没有离,并且又生了一个女儿。她一直没上班,经常带着一儿一女满世界找茄子叔要每个月1500块的家用,有的时候找不到人,有时候找到了人却拿不到钱,每次都闹得鸡飞狗跳。
后来听说茄子叔开始吸毒,连五奶奶在家种地卖菜赚的一点零花钱都不肯放过。
五奶奶知道这个儿子已经没救了,她拄着拐杖,拎着一个大矿泉水瓶子,徒步几十公里去县城求政府把她儿子关起来,这是她能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别人见她跟个叫花婆一样都懒得理她,她就从县里到市里,从公安局到戒毒所,一个一个地方去跑。家里人说起来都要叹一声“造孽”。
2013年春节,我最后一次见到了茄子叔,在我奶奶的寿宴上。他看起来十分消瘦,四十岁的人了,样貌并没有怎么走形,一双眼睛十分活跃机警地四下望着,仿佛随时会有一只恶鬼冲出来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拖往暗处。
那个时候他已经很少公开露面了,手机号码一个月一换,生怕被人追债或寻仇。我弟找了好久才辗转通知到他,他十分给面子地回老家寨子里出席了寿宴,只坐了十分钟就走了。没什么人搭理他,坐着也尴尬。
在奶奶的寿宴上,我还见到了另一个亲戚,是我的一个表舅,他跟茄子叔可谓是“一时瑜亮”。同样是一表人才聪明绝顶,同样的浪荡浮沉一事无成。这一天,他带着一个女的一起来赴宴,我以为是他老婆,还叫了声“舅妈”,他走了以后我弟才告诉我,那女的其实是他的情人,把我惊得目瞪口呆。我没有想到在老家这样闭塞的乡下,竟然有人胆敢带着情人公然参加亲戚家的宴席。
几天后,这位表舅的人生便宣告完蛋了。
他与人合谋从云南贩了一批毒品,在运回湖南的途中被警察截获,毒品数量之巨骇人听闻,后来看新闻报道说是我省建国以来最大的一起贩毒案。他们整个的作案团伙都是亲戚,没多久就个连个地落网了。案发时他负责在途中某个城市接应,得知消息后马上开始逃亡。半年后,弹尽粮绝的他偷偷回家拿钱,被埋伏已久的警察当场擒获。
【4】
去年春天我回过一次老家,夜里跟我爸对坐闲聊,听他历数家族里我这一辈的孩子们的现状。
我的堂兄弟姐妹加起来也有好几十个,除了娟婶的儿子上完了大学留在上海工作,另外有两个堂姐读了中专,一个当了老师,一个当了护士,其余所有人都是初中毕业以后就步入社会自行谋生,这两年基本上都已经成家立业了。。
很有意思的是,那些老老实实随着父辈的脚步南下打工的现在都在踏踏实实地过着日子,早早地男婚女嫁,生儿育女,个个都在市区或者县城买了房,由父辈们帮忙带着孩子,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倒是那几个从小就聪明外露的、被看好能成大事的都过得不怎么顺遂,要么老大未婚,要么结了又离,要么没钱没房,个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拈轻怕重,难堪大任,都没有安定下来。
我和我弟弟不幸算是其中的两个典型。
我就不用说了,不老老实实打工上班赚钱,漂到大理这种地方来混吃等死,在老家的人眼里,简直就是神经病一个。
我弟早年是个醉生梦死的小混混,无所事事好几年,一度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有一年市区一家银行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持枪抢劫,劫匪枪杀了三个人以后逃跑了,全城戒严,人心惶惶。我妈战战兢兢打电话给我,说她已经两天联系不上我弟了,她怀疑那个抢银行的案子就是他做的。好在那家伙及时现身,要不然全家都要被吓死。
后来他结了婚,当了爹,却一直没有正经工作,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做些生意,因为没有背景,经常是替人作嫁衣,活干完了却结不到款,表面上看起来很风光,其实不过苦苦撑着场子而已。
上个月回家的时候,弟弟去机场接我,路上我俩尬聊了几句。
他说:要是一年能有个两百万的收入,那就在老家舒舒服服地待一辈子。
我惊讶地说:在老家的话,一年有个二十万已经是神仙日子了吧。
他不以为然地说:光养个车子一年就要十来万,二十万够干什么的?
我看了他一眼,聊天结束。
车子奔驰在熟悉的冷东公路上,我忍不住想,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讲,聪明可能并不是一件好事。我们敏锐地感受到了生活的更多可能,也更愿意大胆投身以试,最终却往往找不到一条可以有效突破命运的路径,于是只能搁浅在滩涂上,不甘不愿,进退维谷。
茄子叔又是我们当中的一个极端主义者,他试过了所有的方式,不惜以命犯禁,替我们这些子侄辈们踩响了所有雷,最后粉身碎骨。
【5】
老家虽然是个地级市,却从来没有给我“城市”的感觉,从市容市貌到人们的生活方式。
市区有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叫做“黄泥井市场”,这个名字非常形象地概括了老家在我脑海里的形象。总是下不完的大雨,雨一来,不论是市里还是乡下到处都是黄泥,整座小城就像是一口不断汪出黄泥的大井。每个人都是泥腿子老农民。
这座城市不过是一口小泥塘,翻不起大浪,更容不下浪子。
我妈一直希望我回老家随便做点什么事情,被我断然否绝。从我的同辈人身上我已经看到了所有的可能性。有关系有家底的人读书进体制,除此之外只有南下打工一条路,像茄子叔和我弟弟这样的人精都没能找到安身立命的办法,何况是我。
我每次回家都会问一问茄子叔的现状。去年回家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上个月回家的时候我问我妈,她说是已经在牢里关了两年了。没想到这么快又有了更新。
我想起了那个贩毒的表舅,上网查了一下他的消息,他的案子已经宣判了,团伙十几人中只有他和另外一个人被判死缓,其余全是死刑。
想来想去,我还是打了个电话回去,问茄子叔到底犯的是什么罪。我妈说她也不清楚,听娟婶说他最初是因为贩毒被抓的,但是后来又查出来别的很多罪行,最让人不敢相信的是说他还杀过一个人。他当然不是个好人,但是竟然能坏到杀人?他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用什么样的方式杀掉了一个人?我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他的脸,无法想象他杀人的样子。案子是在外地判的,没有人愿意去打听详情,已经没那个必要了。我上网查了一下,也是一无所获。
五奶奶已经年近八十,现在借住在女儿家,每天在街头捡垃圾为生,早就自身难保,茄子叔死后想必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老家的几个伯父接到通知以后商量着要怎么给茄子叔收尸,他们一致同意要将他埋得远远的,在离寨子很远的地方给他选好了坟地,远到那个地名我都没有印象。每年除夕的鞭炮和酒肉肯定是没有他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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