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宫的暮食[1],远比我想象中的要丰富。不仅有羊肉羹喝,还有鱼脍吃呢。虽然口味上略有些偏楚人的喜欢酸甜味,但是羊肉和鱼的味道实在太鲜美,怎么做都很好吃。毕竟这两样东西在平常人家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吃到的。尤其是羊肉,在我家乡没有变成魏国的土地前,它还是郑国的时候,曾经和相邻的宋国有过一战。那时宋国的主将华元为了鼓舞士气特地宰羊犒军,可惜他分羊肉羹的时候,少分一碗给他驾车的御夫羊斟。没有吃羊的御夫羊斟因此记恨上了主将华元。待到开战后,他出于报复,直接将载着华元的车驶向我们郑国大营。就这样宋军主将不请自来被我们郑人俘获了。此后,我们那儿多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有祭典或者喜庆事,要烹牛宰羊之时,这肉羹是见者有份,无论贵贱,哪怕外乡来的路人游侠也不例外。
餐后,我跟着陈师兄去李师兄之前住的东厢。在廊道穿梭的时候,我依然回味方才吃过的美味。当陈师兄停下步子,跟我说东厢到了时,我还在沉浸在回味中,满脑子想得都是吃的。愣是没有跟上他的脚步,猛地撞到了他身上。
“张师弟,你没事吧?是不是因为方才羊肉羹?这羊肉羹可是正宗的楚国味,调和用的羊肉醢是春申君特地遣人从郢都送来的。我们楚人做肉醢喜欢多放盐梅,口味上和你们三晋人不同。别说你了,就是夫子开始也吃不惯楚味的肉醢,后来才习惯的。明后几日也都吃这个,要不你试试把羹里梅肉挑出来,这样酸味会少些。也许你就吃得惯了。”
听见明后几日还能吃到羊肉,我整个人将身子一正,激动地问道:“我没事!师兄,真的吗?明后几天真的还有羊肉羹吃?师兄,你不是骗我的吧!?”
“真的,我骗你这干嘛。春申君数月前送来的几瓮肉醢还没吃完,前几日又遣人送了十来瓮。现在学宫的粮仓都堆满了,不尽快将这几瓮肉醢吃了,一来腾不出地方放新送来的那些,二来再不吃掉就要坏了。”
数月前的肉醢!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胃突然有点小不适。可能心鬼作祟吧。陈师兄从怀中取出一把细长的钥匙启开了东厢的门锁。接下来,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了。眼前的一切实在太出人意料了。这屋内的陈设竞比学宫正堂还要好。最显眼的莫过于座榻后面支着的那块漆制彩绘长板,黑底红漆的板子上,镂空雕了一双奔鹿和一对凤鸟,不仅如此它厚实的底座上还刻上了两条相交的大蟒。细节之处,更是用红、蓝、黄等色,勾勒出了凤鸟的羽毛、奔鹿的梅花斑以及大蟒身上的蛇鳞。底座没有浮雕的地方,还绘上了云纹。它无疑是屋中最精致的器物。
“师兄,那坐榻后面的是?”
陈师兄平淡地回道:“哦,那是屏风。[2]还是韩师兄在的时候,请楚国的工匠做的。这形制还是楚风的呢!”
“屏风!”我完全呆住了。要知道,天子当屏而立。屏风这样东西,在周平王东迁前,只有周天子才能用。东迁之后,天下诸侯相伐争霸。用孔夫子的话来说,天下变得礼崩乐坏了。屏风这样东西才从天子的明堂到了诸侯们的殿堂。三家分晋后,那些显赫世卿的家中也渐渐架起了屏风。直至今日,屏风也不是一般富贵人家可以有的。而我们这些寒门小户,更是见都没有见过了。我实在无法将在兰陵道上遇见的那位李师兄和这屋里的屏风联系到一起。若那位李师兄是屋子的原主人,他离开学宫起码也是乘驷马的墨车吧。还有那位韩师兄又是什么来路?
正当我疑惑之际,陈师兄又开口言道:“学宫的屋舍不多,只能二三人住一间。东厢的这间原是韩师兄和李斯师兄同住的。屋里陈设都是韩师兄遣人布置的,他是韩国的公子名非,早李师兄些年离学宫。你来得晚,他们俩都见不到了。这两人的学问都不错,尤其是韩师兄在兰陵弟子中年纪最长,学问亦是最高的。他在话,你跟他多请教请教,也能学不少呢。至于李师兄,他可是个能说会道的人。”
“韩国的公子为什么找楚国的工匠做漆屏?”
“傻小子,因为我们楚国的漆器闻名天下,七国之中最为华美。”陈师兄笑着将钥匙交于了我。陈师兄是楚人,他的话语中偏向楚国也不足为奇。这点和那位兰陵道上的李师兄不同。不过,论漆器嘛,楚国的漆器固然很好,可我们三晋的漆器也不差。当然,论器物形制的绮丽和飘逸,这点上我们三晋比不了楚国。但是论器形的周正,我想这点楚国可不及我们三晋。可惜大多数的楚人从来都只是固执地欣赏那绮丽飘逸的美感,这点跟我们三晋有着本质不同。我们嘛,既喜欢周正的器物,也喜欢那婀娜的楚器。前者看着端正大气,后者绮丽多姿。其实各有所长,不可否认那绮丽繁复的楚器,第一眼看去无疑是最吸引人的。因为它太炫技了。
我接过钥匙,向陈师兄施了礼。陈师兄客气地还了一礼,又叮嘱了我几句,便转身离开了。而我则迫不及待地躺到了铺着丝被的卧榻上。这些天我一直风餐露宿,如今有这么好卧榻,还不美美地睡上一觉,那才真是傻小子呢!
躺在这软软的丝絮被上,早就疲累不堪的我快便进入了梦乡。梦中我又回到了魏国陽武,跟乡校的同窗们炫耀地说起了我在兰陵的见闻,瞧着他们一个个瞠目结舌的样子。我嘻嘻地笑了。不到兰陵学宫,我也不敢相信原来天下还有这样的读书地方。不用什么肉干做贽礼,夫子还收我这个闾左出身的穷弟子;没有交付什么食费,暮食还能吃上羊肉羹;晚上还可以躺在铺着丝被卧榻上睡觉……
备注:[1]先秦至汉,一般平民每天只有两顿饭,早饭叫朝食,也叫昼食,晚饭叫哺食,也叫飧。秦简《日书》早饭叫夙食,晚饭叫暮食。贵族可以吃三顿饭,天子,一天四顿饭。所以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要穿越到先秦,一定做贵族啊,亲!不然,中午你就只能饿肚子了。【不过先秦的贵族也不好做啊。《礼记·礼器》:“天子一食,诸侯再,大夫、士三食力无数。”天子位尊,吃一口饭就要跟大家说自己吃饱了,等着陪同的人劝食,在继续吃,诸侯是吃两口说自己饱了,等着别人劝在继续吃。大夫和士可以先吃上三口再说自己吃饱了……庶人的话,就没这么多规矩了。】
关于文中提到放酱的瓮,也作甕。《禮·檀弓》醯醢百甕。那啥汉代也有瓨[hong],也是用来盛酱的,见《汉书·貨殖傳》醯醬千瓨。
[2]屏风,《周礼司几筵职》:“王位设黼依”;《礼记明堂位》:“天子负斧依,南向而立”,郑注:“斧依为斧文屏风於户牖之间”PS,文中提到那个透空的屏风,参考1965年湖北省江陵望山1号出墓出土的彩漆木雕小座屏。
夹带私货PS一下,作为楚粉,我以为楚国的漆器还是非常好的。有一点得说,漆树南部分布较多,出土的漆器保存比较好的,先秦来说,以楚系的器物为主。所以,楚国漆器的质量,我坚定且脑残相信楚器绝对不会输给晋。只能是过之而不及。作为一个自带五蚁鼻,我觉得楚器实在太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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