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枫樵
很多时候,我们不能总是祈求时间能够治愈一切创伤──伸出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才能抚慰那些瑟缩颤抖的心灵。
01.砸了校长室的男孩
暑假里,教师学院组织的实践活动是去小伦敦南部的社区“支教”——和之前实习的区域不同,这个新移民组成的社区,有些是难民,部分孩子甚至不会说英语。
贫穷、虐待、暴力……这些可怕的字眼如同梦魇一般笼罩在许多社区儿童的成长历程中。
我们在社区空地上搭好一个大帐篷,然后挨家挨户去告知家长明天要“开学”的事情——时值八月,很多孩子都会慵懒地在玩耍或睡梦中度过一整个下午,但因为疫情可能会耽误他们原本就落后的学业,我们这些师范生负责给他们提供一些课外辅导。
和我想象的有所不同,这里的居民大多比较友善,家长和一些大孩子们接到通知单都会礼貌地答谢,除了偶尔有几个年幼的孩子会突然从房间里蹦出来,大叫一声:“不,我不要明天上学!”
实习第一周结束,学院专门请来心理学教授罗德博士为我们进行线上讲座,主题是“如何应对学生的心理创伤”。
“大家如果有问题可以随时打断我”,沉默了两秒之后,隔着屏幕,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开始侃侃而谈:“相信大家教过这些受过伤的孩子,已经有所体会:过去的经历会让他们尽量避免与周围的人接触,或者不愿意参与课堂……”
和许多专家侧重理论不同,罗德博士用她的亲身经历作为切入点:“多年以前,我在一所中学的心理咨询室工作时,碰到过这样一个孩子:原本腼腆内向的他,从某天早上开始突然举止异常,不断砸教室里的各种物件。最后还突破老师的阻拦,径直冲进校长室,对里面的所有物品一通疯狂的破坏……大家都觉得他疯了,被送到我这里的时候,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眼中却是极度的恐惧和绝望。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他用了很长时间平静下来之后才终于道出了真相:那天是他的继父出狱的日子——他的继父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出狱之前就多次威胁他的妈妈,等自己出来之后要杀了她。那天他原本不想上学,想留在家里。但他妈妈坚持说自己没事,把他送来了学校……所以,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够受到学校的严重处罚——停学(suspend),这样就能回到家里去保护自己的妈妈……”
“听完他的话我忍不住哭了。”罗德博士说,“当我们责怪一个孩子之前,非常有必要先去了解他背后的故事”。
02. “他很糟糕” 和 “他的经历很糟糕”
我想到一年前在一所公立学校实习的情景:学校在当地一个比较富裕的学区,里面的孩子大都衣着整洁、彬彬有礼。
在这样一群孩子中,那个走路总是横冲直撞、上课时常出言不逊、衣服上永远沾染着几点污渍的圆胖小男孩H显得非常扎眼。
而班主任罗拉老师则对他给予了惊人的包容:在他上课捣乱的时候摆事实、讲道理;在他拒绝参加集体活动的时候给他属于自己的空间;在他无故哭闹的时候平淡处之;在他绝望恐惧的时候给他温暖的怀抱……
某次放学后我和罗拉老师一起清理教室,我问角落的一叠书该如何处理,罗拉老师犹豫了片刻:“就放在那里吧,那是H喜欢的丛书……不,准确来说,那都是我的书,但是H把它们据为己有了”。
我看了看深蓝封面上的标题,都是海底世界鲨鱼之间战斗的故事。
罗拉老师解释道:“H很喜欢看一些和战争有关的书,他总是很关心双方的战斗力怎样,最后谁是赢家……”。
标题下方是一只大白鲨瞪着两只大眼睛,表情似笑非笑,十分生动。
我不禁多看了几眼,眼前的图案和白天那个不断挤眉弄眼对身后的另一个男生进行挑衅的脸孔渐渐重合了起来……
“啊,时间到了,约翰该来了,我们赶紧走!”我刚刚回过神,就跟着罗拉一起来到了教学楼下。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又出现了那个背着小火龙书包的圆胖身影。
他的一只手握在细窄的肩带上,另一只手忙着摆弄一只红色的皮球,在雪堆上不停地拍打。
很快,他的小手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然后大手的主人对着我们招招手,微笑着离去。
“再见,约翰,H已经连续三天表现很好了!”罗拉老师对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喊道。
远去的背影脚步明显轻快起来,很快,茫茫雪野中,两件亲子外衣融合成了一只色彩绚丽的小火龙书包上下跳动着。
“那是H现在的爸爸。”罗拉老师微笑着说,“好在他现在的爸爸比以前的爸爸爱他”。
“现在的爸爸?”我不禁重复道。
“是的,其实并不是H很糟糕,而是他的经历很糟糕……他以前的爸爸——我从来都联系不到他,据说总是醉酒在家,心情不好就会拿H出气。而他的妈妈,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也不愿意收到来自学校的任何消息……”
我叹了口气,想到托尔斯泰的那句“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由地问:“那他有兄弟姐妹吗?”
“他的两个姐姐……其中一个在去年暑假决定要变成一个男孩子……另一个跟他关系比较密切一些……”
说到这里,罗拉老师顿了顿,一脸的于心不忍,然后才一口气讲完:“那个跟他关系近一些的姐姐,当着他的面用刀子割了自己的手腕,当时家里没有大人,他自己一边哭着一边报了警。那年他只有七岁……”
回家的路上,我的耳边还在反复回响着罗拉老师的话:“不是他很糟糕,而是他的经历很糟糕”。
语言真的是人类最奇妙的发明,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03. 温柔的假设
我问罗德博士:“为什么我教的几个孩子大都很和善,并没有表现出受过伤害的样子?”
罗德博士回答:“让我们先做一个温柔的假设——所有人都受过创伤。据调查,一半以上的加拿大人心理都受过伤”。
我不由地纳罕:幸福指数排在全球前十的国民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我们其余广大世界的芸芸众生——我们太习惯于默认他人的“正常”和“坚强”,而忽视了那些曾经鲜血淋漓的疤痕。
“也许他们只是正在遭受贫困”,罗德博士接着说,“但我们需要用对待受过伤的孩童的态度去对待他们每一个人”。
04. 不评判、不相问、不承诺
“学习无法在缺乏安全感或者情绪失控的情况下发生……为了帮助他们,我们不需要追问曾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只需无条件地信任与接纳:让他们每天坐在固定的座位上,用固定的程式去教他们,让他们知道每天上课的惯例,从而产生安全感;不去评判他们的能力,提供更多的学习途径和资源,给他们更多的选择与自主权;帮助他们发现自身的特长;多设计一些手工活动;教他们减压技巧,比如,一些老师会专门在教室里设置一个‘安静角’,供学生放松休憩;把自己置于他们的位置:当他们情绪低落时,这样问他们:‘我有时候上学也会觉得不开心,这是为什么呢?’;注意描述语,用‘困境中的儿童’替代‘问题儿童’、用‘我们的帮助不能满足她的需求’替代‘她不需要我们的帮助’、用‘儿童’、‘青少年’替代‘受虐儿童’、‘受虐青少年’;在他们主动倾诉自己的遭遇时,做聆听者,感谢他们愿意把自己的事情与我们分享,但我们并非全能,所以不要去承诺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可以打电话给CAS( 加拿大儿童保护机构),让专家去决定事情的处理办法……”
罗德博士的一席话解答了我从教以来的种种困惑,面对那些幼小心灵的“创伤”,我曾试图去做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也曾试图做一名刨根究底的“侦探”,仅仅依据表象就轻易做出判断,迅速采取“补救”措施,以为这样就能彻底治愈伤痛。
但我唯独忘了“信任”与“安全感”,以及维护孩子们生而为人的消极权利——选择不做什么的权利。
04. 渡人终渡己
讲座结束之后,罗德博士还给了大家一份自助指南。
作为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在帮助别人的同时,自己何尝不会面临心理的压力和伤痛?
每个人舒缓压力的方式都有所不同,但是一个关爱自己的人也许会去做如下几点:
· 健康饮食
· 充足睡眠
· 亲近自然
· 锻炼身体
· 与亲友共度时光
· 合理放松
……
渡已先渡人,渡人终渡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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