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的样子

      在我二十二岁那年，我开始叫他老爹.

      小的时候，我很怕他。记忆里，他一直骑着一辆绿色玉河50的摩托，后座上永远挎着一个工具布袋包，每周六他都会从四五十里地外的菜市场带一份南京板鸭给我爷爷，一听到他嘟嘟的摩托声，我就立即解散我的玩伴，从孩子王变回乖乖女。

        他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的工作服，没有系扣的上衣里套着一件深蓝色的秋衣，脚下是一双军绿色的胶底鞋，坚硬的头发里立着几根白发，宽大的脸庞上架着一副厚眼镜。

      他的严厉，让我很守规矩。长辈们在饭桌不动碗筷，我从来不敢吃东西， 给长辈们递茶倒水必须用双手，走路时我会在意自己的双肩是不是一样高，从来不会在大街上边走边吃，即使这样我总是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招惹来他的训斥。

      长大后，我要去外地上学。四年的学费8800元，对于当时的他这无异于一笔巨款，一向好面子的他，托表叔贷了款。漆黑的深夜里，他背着我妈打好的被褥，拎着两大包衣物，坐七八个小时的火车送我去上学。我们一贯的沉默着，窗外偶尔闪过的亮光让我感受到逃离的欣喜。

      千里之外的校园，瘦弱的我躲在树荫下，看着他一个人顶着半白的头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那一年他51岁。他交完所有的学杂费，把剩下的钱都给了我，就匆匆地去赶回程的绿皮火车，我把钱紧紧攥在手里，趴在学校的大门上看他远去的背影，鼻子突然一酸，那一刻他不再只是令我心有余悸的父亲。

      毕业后的第一年，我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他生平的第一个生日蛋糕，那天他做了满满的一桌好吃的菜，和奶奶高兴的坐在炕边，听我唱生日快乐歌，我唱着唱着他眼圈红了，他不停地招呼我吃菜，从此以后我才敢亲昵地叫他老爹。

      我喜欢和他贫嘴。一边因为他为了超市比菜市场贵三角钱的腐乳斗嘴，一边挎着他的胳膊陪着他走上几站路去菜市场，他总会笑着嗔怪我：“没正行”。他总是对我买的衣服挑三拣四，但等我走后，却被老妈絮叨着一直舍不得脱下来。我爱吃他包得圆滚滚的饺子，一到冬天他就惦记着做我爱吃的猪皮冻，我窝在老妈做的棉花被里，屋里是他抽过的烟草味，在热炕上听一对老头儿老婆儿嗔笑彼此的不好，幸福莫不过如此。

      直到有一天，他弯腰变得很吃力，他站在门口送我，后视镜里都是满头白发的他对我的张望。仿佛就在昨天，我也是站在那里，会看着摩托车上那个令我生畏的背影，淡出我的视钱而心生欢喜。。。

      2011年的5月，他知道自己病了。他做了第一次手术，我推着他哭了一路，全麻过后的他没有意识，只有嘴里的呼吸，额头、手脚都是冰凉的，整个人止不住的哆嗦，稀疏的眉里散落着几根已经变白的眉毛，他的上下牙齿一直在打颤，他迷迷糊糊地叫着疼。这一年他66岁。

      再后来的日子，为了求医在不同的城市之间换乘，而他和医院的交道自然就成了家常便饭。2014年的秋天，他的病情已经恶化到无法控制，他坐在自己亲手种的树下，望着一地枯黄的落叶，念叨着：“完了，完了”而医生的话就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他和我妈就那样坐在医院的门口，用一双无助的眼神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我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祈求老天能对他好一点儿，然而在他生命的最后三个月，疼痛没有一刻放过他，他硬朗的身子变得颤颤巍巍，从脚面到小腿，后来到大腿，到腰椎，最后到后背，没有一处不水肿，他却执意地要自己趿拉着拖鞋上洗手间，他整夜整夜的都躺不下，却一再地催促我快去睡觉：“要不，你不睡，我不睡。。。。”

      这是他最后留给我的样子，临近2015年的春节，他永远的离开了我。

      那个喜欢用无比宠溺的眼神看我妈跳舞的小老头，那个永远倒背着手逛菜市场的老爷子，那个做了红烧肉瞅着你等着夸奖的老小孩，那个在芦苇河边抽着旱烟钓鱼的老人，那个下棋时永远和着大嗓门与别人争执不休的父亲，那个我每次在梦中见到都不及喊一声老爹的人……

      是的，爸爸，我想你，这一切都是我想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