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不知道我当年的功课有多烂,我的数学几乎像听天书一样,回回考试都是在猜,发下的卷子,最喜欢的题目是选择和判断,这两种题型,但凡有个钢蹦儿,猜反正面就能解决,我同桌海生比我聪明,一把炒豆,拿铅笔头挑来挑去,做得贼快考得却不及我高!
小镇集市的附近有处初中,我父亲和校长熟悉,在我从县里的高中辍学两个月之后,校长把我招到了那个乡村联办中学,插班复读考中专。原本父亲对我的期望很大,一年前我大哥从县里的高中考上省城的大学,父亲觉得我的聪明劲儿一直高过大哥,他鼓励我读高中,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考上的,反正比录取线高了没几分。
我之所以退学是因为数理化学得一塌糊涂,我听不懂课堂上老师讲些什么,我在那段时间也没闲着,我读完了琼瑶的《几度夕阳红》,懂得男女之间竟然可以发生如此美好的故事。我之后又读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呆呆傻傻的郭靖我不是很喜欢,我最钟意的是黄蓉的古灵精怪。我从那本书上知晓了最初的江湖,人活着就是一份遥远的修行,一步一步的突破,有一种叫功夫的东西,支撑起侠义肝胆仗剑天涯的豪气。
依然不喜欢数学,教数学的老师姓陶,是个和气的矮个子老头儿,他习惯穿一身黑色中山装,宽宽松松的黑色裤子,有时候穿千层底布鞋,有时候穿皮鞋,皮鞋上鞋油擦得油光瓦亮。课讲得一般,但卷子发得很勤,我同桌德生,是个帅气的小伙,他盯着走在前面发试卷的陶老师,赞许地说,这老头儿很勤快,他家田里肯定存不下青草!
我不喜欢这个整天发卷子,题目却讲得稀里糊涂的瘦老头儿,但我喜欢他两个女儿其中的一个,他二女儿与三女儿都在这个班上,我觉得二女儿白生生的,发育得挺好!时常穿一件湖蓝色的连衣裙,行走在校园内梧桐树下的林荫道上,摇摆着两条莲藕似的长臂。我记得母亲说过,傻白白大胖胖,养完儿子生姑娘!对,陶二小姐就属于这种类型。
我兄弟李旦喜欢陶三小姐,她坐在教室的最前面,靠近门口的角落里,李旦的目光从他的座位射出来,正好落在陶三小姐一头青丝盘着的红色蝴蝶结。李旦的眼睛在临近中考的那段时光,一直生长在陶三小姐文文弱弱的脊背上,拴在垂落的两条粗黑的长辫,李旦的目光一度承担着教室平面图对角线的功能。
有一个中午,在吃午饭的时候,我兄弟李旦端一只搪瓷缸子,边喝水边与我探讨对女性的审美,当谈到在我眼里如同平板似的陶三小姐,李旦兄弟和我扯到了林黛玉,我问林黛玉是谁,哪个学校的?李旦兄弟说,葬花的那个,人很瘦,病秧秧,好看的让人想哭!
我说,陶二小姐不会去葬花,花落了,一场雨变泥巴了,葬它干啥?你那个林什么玉,哪个班的?她不是身体有病,是脑子有病!
我们家陶二小姐,要干就干挖土豆的事儿,女孩子多吃土豆,长得浑实了好看!
李旦兄弟把缸子里的水一下泼出去,水流冒着热汽划一道弧线洒落,泥土的地面顿时掀起了热浪,李旦兄弟不屑地说道,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猪八戒总觉得老母猪貌像美于嫦娥!
我不满地对同桌海生说,李旦懂个啥?一个深山老林长大的孩子,见过的柳树条子比人多,他去找柳树条子好了,那玩意儿风一吹,软绵绵病秧秧的,李旦也会感觉美得妖娆婀娜!
我爱老师的女儿,不得不习惯喜欢我的老师,我爱我的老师,我更爱我老师的女儿,这才合理。我想,假如有一天,我与陶二小姐成了,老师与我在饭桌上讨论数学题目有几种解法怎么办?
我开始翻看数学讲义,渐渐地有些能够看懂。陶二小姐坐在我前面,我时常闻到她发梢的清香,陶二小姐的数学挺好,不止是数学,陶二小姐哪儿都挺好!
有一天午睡的时候,我梦到了陶二小姐,在一片迷朦的云雨之中,我似乎感觉到洪水决堤的快意,陶二小姐站在云霞之上,冲我招手,我瞬间坠入深不见底的海水,有一条大白鱼牵引着我的渴望,我在无所适从中堕落……
当我准备拉近与陶老师关系的时候,我发现陶老师与我们已经发生了无法弥合的裂变,在一个有数学课的下午,阳光暖暖地照耀在海生那张帅气的脸庞,他趴在书桌上开始畅游李旦兄弟口中的梦虚幻境。当陶老师声嘶力竭地讲解完最后一张试卷,他开始发新的复习卷,他从后排走近我们的书桌,三个手指贴近嘴巴,“扑”地吹一口仙气,手指迅速缩回到另一只胳膊上的试卷,“刷”地抽出两张,铺到海生同学酣睡的脸上。遮住了大片太阳温暖的光芒。
我的同桌海生同学非常气恼,他一把推开了卷子,抬眼冷漠地斜视着目无表情的陶老师,陶老师显得特别的温和,他温文尔雅地问道:“还要吗?”海生同学摆摆手,说,不要!他转过脸去,伏在另一只胳膊上,在阳光的抚摸之下,美美地睡去!
陶老师一脸慈祥地把试卷递到前排二女儿手中,我看到陶二小姐嫩如柔荑的手面上,青细的血管,像一根根春雨后的葱叶儿。她的指甲裁剪得干干净净,我甚至能看到她指根深处弯弯的月牙儿,像冲我微笑的一双双眼晴!
从此,我和海生再也享受不到陶老师复习卷的惠顾,每当陶老师在黑板前讲解题目,目光总是略过我俩的额头,漠然而涣散着飘向远处。陶老师不再注视我们,海生开始帮我照看陶二小姐薄薄的衬衣下,那条横贯背部的细长带子,以及带子旁边晃动的光影。我则凝视着陶二小姐白嫩的脖胫上浅浅的绒毛,我甚至听得到陶二小姐舒缓的呼吸,以及依如风叩帘栊的梦幻般的心跳!
七月的一个中午,海生同学用飞鸽牌自行车载着我去学校前边的小河,马上去城里中考了,我俩商量好先是到河里找一处被太阳晾暖的水湾,美美洗一个澡,洗去一身的紧张与疲惫,精精神神奔赴决定着命运的心驰神往的考试。
陶二小姐正坐在一棵歪脖子柳树的桠杈,她手里捧着一本书,两只白嫩干净的脚丫摇摆着拍打水面的涟漪,溪水里游弋的小白条在她的脚边儿徘徊,陶二小姐抬手擦去额头上的细汗,这时她看到水面上出现了两张人脸的倒影。
陶二小姐温书的地方,正是我与海生常去洗澡的那处水湾,与陶二小姐邂逅,海生和我禁不住欣备不已,陶二小姐回眸一笑百媚千娇,海生轻佻地望了陶二小姐一眼,他的目光停留在陶二光滑洁净的脖子上,他玩世不恭地对陶二说,姑娘,你占了俺俩的地盘。
陶二小姐的脸蛋染上一抹红云,像夏天熟透的蜜桃。她那天穿一件白色棉纺T恤衫,胸前印着美丽的花仙子图案。显得干净利索,落落大方。
海生对陶二的无礼令我很是不满,我喝叱海生道,滚一边去,你以为你是蒋门神。
你俩是准备来说相声的吗?陶二小姐莞尔一笑。
这孙子喜欢你,藏着掖着不敢说,海生气恼地说道,你就没注意他贼眉鼠眼老在你身上晃?
每个人都有喜欢与被喜欢的权力,你说对吗?海生!陶二小姐说道。陶二小姐温柔的目光飘向我,喜欢干嘛还憋着,不难受吗?可以给我写信呀!
陶二小姐说完,笑吟吟收拾书本,穿好鞋子,骑上停在树丛中的红色女式单车,冲我俩挥挥手,飘过一阵紫荆花味的香风飘飘而去。我和海生楞了半天,几乎同时重重的拳头同时出手,我俩的前胸顿感震痛,身子一晃歪倒在温暖的沙滩上。
那是个位于竹园旁边美丽的村落,八月的一天,李旦兄弟出现在村前麻石小路,他老远就看到陶老师正坐在一棵芙蓉树下,与村里的乡里乡亲老头老太摇着蒲扇聊天儿。
走过芙蓉树的时候,陶老师显然没有注意到李旦。不久老金鹿单车停在陶三小姐的家门前,在飘扬着月季花馥郁芳香的小院里,陶三小姐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素色裙子,满面春风站在一棵茂盛的芭蕉树旁边,晾晒雨后采来的鲜蘑菇。
李旦悄悄地站在陶三小姐的身后,他手里拿着一本日记本,不知从何时而起,李旦习惯了朝思暮想,习惯了把心里的话儿写成诗一样的文字,记录在笔记本上。笔记本的扉页,工整地抄写了这么一句话:不是为了历史性的会见,不是为了永久的分别,无端地奉与一片心的皎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陶三小姐才从忙碌中转过身来,她显然对李旦的不告而来感到惊慌和害怕。她先是尖叫了一声,当她远远地看清枣树下的李旦手足无措的身影,她生气地问了一句,谁让你来的。
李旦说,我给你送来一本专门为你而写的诗。
午夜的李旦,圆满地写完最后一首诗,他将这首诗誊写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荧火光中的李旦长舒了一口气,疲倦在摊倒在木板床上。第二天一早,窗外鸟雀啁啾,将李旦唤醒,他决心去找陶三,他鼓足勇气要与陶三见上一面,陶三报考的市里的技校,他考的则是邻县的师范,从此劳燕分飞,远隔云水重山,陶三是他装不下的牵挂,带不走的相思。
我不喜欢读诗,我也不喜欢你写的诗。陶三面带愠色,风轻云淡地说道。
你试着读读,挺有意思,李旦坚持着说道,看这一首,昨晚上刚写的,看起来最精彩的一首!
李旦顾不上陶三是否愿意,他自作主张,翻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清清喉咙饱含深情,朗声读诵:
我是否能够
用最清纯的声音
为你歌唱明月和清风
因为明天的你
将撑起荷花伞
从滴着雨水的麻石路远行
我是否能够
用望穿的双眼
为你编织天空和彩虹
因为明天的你
穿起牛仔短裙
在城市的尘嚣中
追赶忙碌的脚步
我是否能够
用勇敢的双足
为你支撑未来和梦想
因为远方的你
背负疲惫的行囊
在布满泥泞的旅途
寻不到寂寞的孔雀陪伴你的孤独
……
陶三小姐面无表情地站在树荫下,斑驳的阳光晒得得她眼圈泛红,她像一只愤怒的小鸟,却无法挣脱眼前的牢笼,她形单影只楚楚可怜,茫然无措地忍受时间的折磨。她恍惚记得,这个没什么印象的男生,经历中学三年的岁月年华,她几乎没和他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仅管他会写诗,仅管他有着不被掩饰的才华。
这时候,一位魁梧的中年妇女,热汗淋漓地挑一担水从门外走来,她将肩上的扁担放下来,喘息着粗重的呼吸,楞椤地观察着眼前的景象。她是陶三的妈妈,陶老师的妻子,李旦见过她来过学校,她给陶二陶三送过水果和零食,她是李旦同学的师母。
陶师母见到默不作声的女儿,彤红的脸上滚着晶莹的泪珠儿,又看看眼前这个奇貌不扬的矮个子男生,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个勇敢的女人,抡起手里的扁担向李旦挥去,李旦见不得如此生猛的场面,他先是楞了一下,说道,师母,别别…… 扁担夹持着风声重重地敲击在他的腿上,容不得李旦开口解释,扁担的袭击又一次迅猛地打来,李旦来不及多想,扔下笔记本,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跑出陶三小姐家前的小巷,李旦还能听到耳畔的风声,远远吹来的师母在门口的叫骂,他还听到陶三的叹息与低声的呜咽。
李旦的爱情在那年夏天,被火热的太阳风干。李旦曾经在村里有个青梅竹马的放羊姑娘,住在距离他家不远的青石崖下,姑娘的名子叫枣妹,她家在青石崖上面的山坡有一片枣林,枣妹是山上开枣花的季候生的。李旦枣妹两家人三世交好,两家长辈曾一度把他俩视为金童玉女。瓜棚篱下,田间地垄互相递支烟,常常兴味盎然地谋划着他们的百年好合。
几年以后,在邻县师范的校园里,李旦独自一人走进操场旁边遮天蔽日的杨树林,他找一条石凳坐下来,欣赏着树丛中相依相伴情话温侬的红男绿女,他忍不住思念起市里读技校的陶三,眼前飘来的却是那个依在门框上、拿把春菊嗅的淳朴放羊妹子枣花,李旦拂思翩翩,泪水涟涟,他喃喃呓语,即时口占一绝:
陶妹婀而娜,枣花淳而娇,
若为事业故,二者皆可拋!
一九九六年的春天,我在南方某座城市的工棚里接到海生的电话,他问我什么时候回老家,我说看看吧!年底忙完了挣着钱了就回去,海生说,有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我当时正在被一份模糊的图纸急火攻心,没好气地骂道,有屁快放,少他妈给我卖关子!
海生吃吃笑了笑,说道,你可别觉着扎心,陶二小姐五一准备结婚了,新郎不是你!人嫁的是省城高院的法官,我们相约去喝她的喜酒,你不回来的话,喜酒我和李旦帮你喝了,喜钱你得自己掏,我可以帮你垫上,但回头别忘了还我!
我摁掉了电话,神思纷乱,忧如隔世。我凝视着窗外投来的一片凉薄的阳光,椤楞地沉思了片刻,嘴里愤愤地骂了一句,海生,个王八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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