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全家20口人都住在一个大厂房里。
厂房是我大伯的,白天里面摆满大伯卖的灶具和钢材,晚上则放着木架搭起来的木板床,我们一家20口人全部都睡在上面。
我婆生了6个儿子,她的6个儿子娶了6个老婆,6个老婆又生了6个女儿。所以我们家这20口人的男女比例是7:13。
我爸常说,我们家里的6朵金花是受到了河神的眷顾,以后是可以换钱的。
每当这时,我走路都走不稳的爷也会频频点头,说,女儿好啊,女儿好。
虽然是女儿,但是我的大姐并不娇气。她从小就决定继承大伯的生意,每天穿着工装服在厂房里忙来忙去,全身上下总是乌漆麻黑。她知道,我们也知道,我们几个中必须有一个人当这个接手,她的自愿会让整件事看上去更好看。
有时候厂房里的灯芯暗了,幺妹就会指着大姐对我说,二姐,大姐像从束河里打捞起来的水怪,浑身缠满了黑色的水草,油腻腻,脏兮兮,腥臭腥臭的。
每当这时,我都会侧过身去,佯装睡着。幺妹虽然才13岁,但是总爱神神叨叨,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据说她第一次被带到城里的束河边时,她竟着了魔似的走了下去,整个身子都沉了进去。我的幺伯也不管,一个人在岸上抽着旱烟,就静静看着她。
从那以后,幺妹总爱给我们渲染河底的世界,并且自封为河流和土地交流的信使,也常常鼓励我们像她一样,去河里与河神交流。
大伯常常在吃晚饭时叹气,说幺妹这样的性格,以后是嫁不出去的,到时候给家里添负担。我和大姐这时往往都埋头吃饭,不以为然,只有三妹在饭桌上咯咯笑。
三妹只比我小一岁,是家里最瘦的一个女孩,她的胳膊肘比竹竿还细。每当看见她走路,我们都担心她骨头粉碎,整个人散成一团白骨。但即使这样,三妹也还在减肥,她吃饭只吃一点,却天天想着法子从自己身体里面抠出排泄物。
厂房只有一个厕所,只要关着门,一定是三妹又在里面想着法子让自己变瘦。所以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三妹身上总是有股奇怪的味道。
五妹曾直接当着三妹面嘲讽说,三姐你天天待在厕所,又爱去捡垃圾堆里别人用过的香水、粉底,这样也能勾引到男人吗,你身上的味道狗都不想亲近。
五妹说话总是这么一针见血,毫不留情面。实际上,她除了讽刺,其他什么话也不会说,常年一副冰山脸。
五妹虽然说话很难听,但却道出了我们的心声。三妹是家里唯一想嫁出去的人。但是大伯觉得三妹再这样下去,以后是连孩子也生不出的。生不出孩子,自然也是没人要的。
所以照大伯的理解,全家人就我和四妹最正常。他的正常标准倒也不晦涩,就是看能不能为人妇。对于我们家来说,嫁女儿就是谋生。全家22口人都盼着都能够靠某个女儿搬出厂房,拥有一架自己的床。
而这个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把这个我和四妹身上。四妹生得晚,现在才6岁,所以这个希望又暂时只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今年我刚好18岁,成年。
其实去年大伯就帮我相中了一个男人,是他做生意时认识的大老板,当时他吆喝着全家人去到他的公寓见他。
那次我们一家22个人都穿上了过年时候的衣服。因为一年只穿一次,所以每次从柜子里拿出来穿的时候,都皱皱巴巴,甚至还有股霉味。为了显得正式一点,大婶把自己的洗脸巾浸入刚烧开的沸水,然后在我们身上抹,想努力把我们的衣服熨平一点。22个人一下子抹过来,大婶原本就有些泛黑的洗脸巾现在彻底连图案也看不清了。
五伯这时候摇摇晃晃站出来说,我们这样也不寒碜,衣服越皱越好哩,说不定到时候给我们多分几套房子。说到这里,幺伯在墙角裂开了嘴笑,就像食人的太阳花。
我们有的顺着老乡进城的拖拉机,有的走路,有的在路口等公交车,有的走了一会开始拦过路师傅的顺风车。上午8点出发,等所有人到了那个男人的住所,已经中午12点了。
幺伯兴高采烈,嘴张的更大了,说,好巧不巧,这下可以吃顿午饭了。
我们这么多人,别人的家自然容不下,于是那个男人带我们去了城里的一家大饭店。一个包间里面,4桌人,全是我们家。
大伯带着我们6个姑娘和那个男人坐了一桌。大伯熟练地让服务员给我们每个人倒好酒,然后让我们一起举杯敬男人。通过大伯的祝酒词,我才知道这个男人姓魏,做水泥生意。
我很惊讶大伯什么时候有了这幅面孔,知道如何敬酒,如何使用桌上的餐具,如何把菜转到自己面前。他好像忘了自己在家的筷子已经很久没换过,碗总是缺了一口。
我吃饭的时候仔细观察着眼前的魏老板,他身材有点胖,感觉就像积攒了几十斤的猪油,脸肿得比猪还圆。他说话的时候老爱龇牙,仿佛是故意把里面那颗金牙露出来给我们看。他身上那件皮外套是我最讨厌的,黄不拉几,像一脚踩烂的枇杷皮。
一想到大伯要我嫁给他,我就有些反胃。我甚至在尝试幺妹平时里叨念的那套咒语,想让我赶快从这里消失。大姐看出了我的不快,在桌布下面暗掐了一下我的大腿。
这一下痛的让我差点叫出来,我疑惑地看着她。她给我使了个眼神,让我看三妹。因为我和三妹不是一起过来的,在饭桌上也没注意她,这一下仔细看,顿时把我吓到。
今天的三妹不止换上了新衣服,在脸上也下了不少功夫。她的脸被刷成了白色,嘴巴像中毒一样,被染成了紫红色,眼睛就像在鸡屎里泡过一样,黄的发光。她对着魏老板笑的时候,我感觉就像日头下一颗腐烂的番茄被大汽车碾过,汁液一下子全部破出来,惨不忍睹。
我正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来表达的时候,幺妹突然在我对面说了句“五彩公鸡真斑斓”,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我的笑引起了魏老板的注意,他又呲出他的金牙问我在笑什么。我赶忙收回笑容,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这时候三妹出来打圆场,直呼魏老板魏哥哥,说二姐是第一次下馆子,没吃过这么多菜,高兴坏了。
五妹在旁边呵了一声,咄人的话刚到嘴边,就被大伯一个眼神咽了回去。也许是三妹一声哥哥把魏老板叫得开心,整场饭局成功变成魏老板和三妹的二人转表演。我和大姐在一旁吃得安静。
回到家后,大伯对三妹今天的表现大加夸赞,说魏老板已经同意娶三妹了。只不过三妹现在还没有成年,再等两年,就正式办酒领证。
一向沉默寡言的四伯从角落上的椅子站起来,双眼放光,问大伯这下我们是不是有房子了。大伯大手一挥,魏老板说了,结婚后就在我们厂房旁边修房子。
大伯的话一落地,长辈们都开心地在木板床上跳起了舞,三妹这时候带着满脸的颜料安静地抱着四妹睡着了。我们剩下的几个呆坐在木板上,眼神放空,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两年后,三妹18,我19。魏老板当时果真给我们修了一栋三层高的房子,我们再不也用每天搬来搬去,挤来挤去。三妹自那以后也时常打车去城里见魏老板,有时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不过他们始终没有扯结婚证。我倒没觉得意外。
现在,大姐应付厂里的活已经得心应手,甚至可以自己焊出一个灶,我和五妹则经常发呆,琢磨着一些不懂的事物。幺妹越来越古怪,经常跑去束河边,有时候一去也是好几个月。我时常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不过除了我和五妹,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好事,大伯也常念叨,说不定哪一天幺妹能在河底给我们修一栋别墅呢。他一说完,所有伯伯们都跟着乐呵呵地笑,就连瘫痪的爷爷也躺在床上裂着嘴笑,有时候他的嘴裂得太开,口水径直滴下来,滩在水泥地上。
自从魏老板和三妹好了之后,大伯的生意也逐渐有了起色。他决定从乡里招几个学徒。五妹在饭桌上直接问大伯,你叫别人来,你怎么给别人工钱。
大伯的眉毛细细弯着,嘴角微微上扬,眼神若有若无地飘向我。
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刨完饭就躲进了自己房间。
这时候五妹走进来,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又走了。
没过几天,这个学徒就来了。他说他住在束河尽头的村子,叫大拿,村子叫大牙村。来的这天,他爸爸提着一盒鸡蛋,和他一起。他爸爸进厂房后和大伯谈了很久。我蹲在厂房外面,被沿路的拖拉机喂了一嘴灰。
大拿很黑,抵着厂房的门框站着,显得十分不安。
我走过去问他,你为什么来这里。他愣了很久,才说,来找钱。
我问,然后呢。他脸突然涨红,吃力地说出了三个字,娶媳妇。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偶尔的对视,我们两个人都会马上躲避。他的目光比日头还烫,看向我的时候就像一锅烧开的沸水往我眼里倒。
我攥紧拳头,耐着性子又接着问他,你有钱娶媳妇吗。
这个问题让大拿自然很多,说,我爹说不需要给礼金,一辈子留在这儿打工就成,以后还能做老板。
我听完他的话浑身颤栗,好似大拿脸上的温度瞬间都转移到了我自己的身上,从脚底到头顶,我全身都像是在热锅里翻炒过的一遍,温度高得足以烫伤任何人。
我慢慢地转过身去,朝着公路无目的的走着,身旁好几辆拖拉机经过。我似乎听见大拿在我身后喊,但是喊的什么我听不清楚了。
大拿来的第二天,大伯便拿筷子指着我和他,宣布了这门亲事。这时候饭桌上没有了三妹的咯咯笑,大拿没说话,我没说话,五妹没说话,大姐没说话,空气里一片死寂,只有门外的拖拉机轰隆隆跑着响。
大伯收回筷子,从碗里挑起了一片回锅肉高兴地说,明儿就可以把事儿办了。
此刻我的身体就像粘在了板凳上,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挣扎不起。吃进去的米粒就像秤砣,从我的喉咙里穿过,沉在我的胃里,我的身体顿时有了千斤重。
我一夜无眠,躺在床上看水泥墙。这四周的水泥墙是三妹换来的,坚固挡风,实际耐用。我看书里说,有些房子一抬头就能望见星空,我躺在床上想象着,但是我还没想象出来,我的眼泪先流下来了。
不知不觉我睡着了,我不知做了个什么梦,我感受到我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我知道如果我再不醒来,我就再也醒不来。
一股巨大的力量让我从床上弹了起来,我飞快地下床,扶着墙去开门。结果门一打开,大拿整个人就倒在了我的门口。大拿睁开迷糊的双眼,问,又姝,你去哪儿。我一手摸着我的心口,一手扶着门框,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说喝口水。
大拿站起身,说我去给你倒,你回房吧。
我看见大拿走进厨房后,便光着脚飞奔到了门口。可是没想到大门竟然也被上了锁,我急着在原地打转。这时候我面前的一扇窗户突然被打破,我回头看到五妹站在楼梯处,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我感激地看向她,用力朝她点了点头,迅速爬出窗户。
我在爬的过程中,听见大拿在后面大叫,但是我一心都想着快点,快点,再快点。等我跑出几米远后,我回头看见家里所有的灯都亮了。我跑得越快,它就越亮,就像旷野里面的一束突然燃起的火把。
我知道这把火,很快,很快,就要烧满整片旷野。
我也知道我不能停,必须一直跑,一直跑,才能避免火烧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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