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妈妈洗碗

文|不识陶朱

我妈说，她要带我外婆去一趟天安门。结果下一个月，我奶奶就心脏病突发，命悬一线。

我妈向来凌厉冷静，可在手术室外居然也难得显露了不安。她19岁，失去了我外公。她对我说，那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他之后，再没有人好好爱过她。

我妈说这句话的时候40岁，一个女人大半美好的年华都过去。 她这个时候左耳听力为零。她动手术的时，我们都是被通知的。从检查到签字，她都是一个人。最后一天医生实在看不下去，和她说，你明天得叫个人来签字，你自己签我不认。

我那个时候初三正忙着应付各路考试，我妈怕影响我，坚决不告诉我。小舅好事，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我和朋友走出校门的时候，他上前来和我说，你妈刚刚动了手术。我愣住，问，啊？

我站在她身边，拉了拉她的手。刀疤老茧磨痛了我，我佯怒道，你都不告诉我，太坏了太坏了。她一边骂着我小舅一边握住了我的手，然后催我快点回去。我就真的毫不犹豫走出了病房。

脚才踏出去，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还好，掉在了外面。后来我妈和我说，她看到我快要哭出来了，所以才推着要我回去。我一惊说，我明明当时笑颜如花。我妈神秘一笑，说，得了吧知女莫若母。

那个时候其实我真的很害怕她就这样离开我，我害怕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让我可以叫一声妈妈，我害怕在没人可供我撒娇胡闹。我其实特别想抱着她，对她说，我和你说你不能死，你要有点责任，你把我生下来要把我养大，你得对我负责，你如果死了我会恨你的。

她说，你不必说。每当我恨不得要死的时候，我会告诉自己还有两个女儿要照顾，我就不会死。我就活到了现在。

我一边给她按摩一边笑嘻嘻说，对的对的，你看看活着就会有惊喜发生呀，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吗。

后来我陪她定期到医院治疗，有一次那个医生对我说，当年动手术的时候，你妈问我，风险大不大？如果大就不做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还有两个孩子要养。

我走到手术室门口牵起我妈的手，还是温柔地笑着看她。她转头看我，声音浅浅地说，如果她没有出来，我就没有妈妈了。我抱住她，说，不会的不会的。即便是，你还有女儿。

外婆手术很成功，但再也坐不了飞机高铁。母亲再没有办法带她去天安门。但是母亲还是关了饭馆的门，开始带着外婆在附近游山玩水。

外婆和母亲都是农民，这辈子困在那几十平米的地方，用心血苦着一毛一分。母亲每天早上六点开始忙到晚上十点，二十多年，吸煤灰抬重物，经营不大不小的饭馆，养活了我们全家。

姐姐性格温衡，从小到大也听话懂事从不和母亲犟。大二的暑假却难得和母亲吵了架，吵架原因是母亲觉得姐姐到处旅游不好。那天晚上，姐姐哭得很厉害。她几乎不哭，从不哭。被父母抛弃在农村不哭，穿得一塌糊涂不哭，委屈不哭。但那天哭了很久很久。

我小时候家里环境很糟糕很糟糕，在高考毕业前我没有去过任何地方游玩。对，任何地方，没有。我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都是，家和学校，两点一线。我在城里念书的时候，同学们在聊着北京，上海，昆明，香港。对我来说，都是地理课本上的事情。

可是某一个晚上，我仔细一算，母亲，将近四十年，也是没有踏出过D地一步。她二十多年的美好年华都付出在了那二十多平的小饭馆里。

等我去了上海念书，母亲送我看过外面的世界之后。她回去说，要带外婆去北京。外婆将近八十多年，也就困守在D地，眼中永远是那一亩三分地。操心儿女的事情，恨不得个个有本事到大城市里去。却忘记自己，永远只是一亩三分地。

那天晚上，我安慰姐姐，我说母亲半辈子困在这里，你要原谅她。姐姐说，我知道呀，所以我以后会带她去很多很多地方。

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哭的，不是自己。

母亲那晚也检讨了自己，她说很抱歉，没有能够给我们更好的生活。我说，不不不，阿妈，你已经给我们最好的生活。

后来姐姐去了泰国去了欧洲，并带着母亲各路游玩。你看到的别人的旅游可能是独自游，情侣游，朋友游。而我们家全是二十多岁的孩子带着父母游。一边游，一边告诉她，妈，你看还有这种东西哦。

我姐姐假期常常回家，穿着打扮时尚却每天围着围裙在饭馆里帮忙点菜打快餐收桌子洗碗。母亲怕她弄脏了衣服，让她别干。我姐笑说，衣服有什么要紧。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想要拯救地球，但好可惜，却没有人帮妈妈洗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