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过去了,姚素音还是没理自己。郑小楼已经收拾完东西,便趁着办公室人还不多,随手拿上一个文件夹,装模作样走到了姚素音面前。“素音,素音!”然而不管如何暗示,那个女人都是一脸深沉地凝视着电脑屏幕,尽管郑小楼也看到了,她的目光没有移动过,手也没移动过。是了,她还在生气,郑小楼苦恼地想,和姚素音合租了好几年,自己怎么还是惯会在她的雷区上起舞呢?
或许因为郑小楼一直赖在面前,实在太扎眼了,素音过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面露诧异道:“怎么还没动身呢?飞机明天一大早就起飞了,你东西收拾好了么?该带的都带齐全了?”就是如此,哪怕仍在气头上,姚素音仍然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孜孜不倦地说教她,“小楼啊,到了国外可不能再马虎了,外面可不安全。哟,我都忘了,上次你去三亚,人都到海关了才想起没带护照,这次我可不会千里迢迢给你送过去了。”
姚素音这个反应,郑小楼也不好开口求她消气,因为她一定会说:我为什么要生气,你哪里做错了吗?既然没有,那你心虚什么。郑小楼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启程前一天才知会素音自己要走了,现在好了,大家不欢而散,自己怕是前脚刚走,后脚就进了姚素音的黑名单。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郑小楼要剑走偏锋,远远绕开这个送命题,“瞧你说的,都过去几年了,不能半点长进没有吧……倒是你,晚上睡觉头还疼吗?”姚素音果然迟疑了一下,仿佛不想就这样放过她,但偏偏又受到触动,最后挣扎了一番,说道:“怎么不疼呢,老毛病了,就这样吧。”话中有无奈,也有不甘。
郑小楼却当真陷入了沉思。姚素音头痛不是刚工作就开始的,记得刚开始那会儿,身在公司最底层,自己和素音要做很多细碎繁琐的杂活,下到端茶递水买咖啡,上到拟写策划,策划写出来不见得有人看,但写又必须得写,期间还要频繁地去其他部门帮把手。要不是素音一直鼓励她,威胁她,郑小楼早就凭一时意气离开公司了,哪还会有今天的成绩呢?自从家族企业垮掉,爸爸和叔伯们锒铛入狱,她不得不从象牙塔搬进现实,而素音就像姐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一直耐心而并不温柔地照顾着她。
说起来,素音什么时候开始夜夜头痛的?
她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时间倒着往回推,只能模糊地追溯到一年前,应该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天。那个夏天发生了什么?郑小楼望着素音略显疲惫的脸庞,哦,对了,那时候素音刚刚和在一起四年的男朋友分手。可是,她也记得素音说过,两人志趣不同,当初能走到一起完全是因为彼此之前有默契。“可是默契又不是一切。”那是小楼第一次见到姚素音抽烟,两人合租这么久,她都只是偶尔能在公寓闻到烟味,那天素音说完这句话抽了很多烟,烟头掉了一地。小楼能确定的是,姚素音并不是在为前男友伤神,她只是在思索未来如何。
后来大概过了半个月,郑小楼在自己的卧室门上发现了一只蜗牛。那真是只大蜗牛呵,单是蜗牛的壳,就有成熟的柑橘那般大。她向来很怕软体动物,但是头一次在餐桌之外见到这种蜗牛,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静。就说那个花纹独一无二的螺壳吧,红褐色的底,配上灰白相间的斑,好似某种建筑物所用的石料,蜗牛背着它,正如背着一栋房子到处走,虽然十分沉重,但不管走到哪里放下就是家。
可是,这种食用蜗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她寻着蜗牛爬行过的痕迹,粘液干涸的尽头是姚素音的卧室。平日里上班素音要比小楼早走半个小时,晚回半个小时,素音做完早饭就出门,匆忙之间不免会落下东西,如果忘了,就会半路打电话让小楼捎上,因此除非两人长期出差,她的卧室几乎不落锁。但是今天的门锁住了。郑小楼犹豫了一下,从花盆下面拿出了备用钥匙,念叨一声“对不住”便打开了房门。
一进去她就惊呆了,蜗牛,到处都是蜗牛。台灯上,桌子上,床上,地板上,置物架,天花板………蜗牛拖出的粘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姚素音的房间好像遭到了蜗牛之神的封印一样。小楼揉了揉眼睛,眼前依旧是被蜗牛占领的王国,耳边似乎也传来了那种黏糊糊的,咕叽咕叽的蠕动声。
一阵风“啪”地关上了门,虽然是在大白天,虽然一分钟之前才发出了“我竟然不怕蜗牛”那种感慨,但此时此刻,她被蜗牛铺天盖地地包围着,还是由衷地感到了邪门。“你知道蜗牛的牙齿吗?”又想起几天前和姚素音看电视,她指着《自然世界》里介绍到的蜗牛说,“蜗牛的嘴巴里有一百多排牙齿,每排一百多颗,也就是说总共有一万多颗牙,而有些蜗牛的牙齿甚至超过了两万颗。这些牙齿长在一个类似触角的舌头上,科学家称之为‘齿舌’。”齿舌?郑小楼想象了一下自己的舌头上长满白色牙齿的样子,忍不住一哆嗦。
还是同一天的午休时间,小楼和素音在餐厅吃饭,正聊到素音的方案,小楼无意间抬起头,看到素音伸出舌头缓缓地舔过了水果玉米的表面,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好的玉米,不能痛快地吃掉它吗?”姚素音好像一直都在神游,闻声看了过来,“嗯?我在试着模仿蜗牛,蜗牛就是这样用舌齿刮碎食物带入口中的。”郑小楼接连受到刺激,终于不能再装作若无其事了,她有些激动地道:“你房间里有好多大蜗牛!虽然很抱歉,我开了锁,但是,但是,蜗牛真的太多了……”
由于激动,郑小楼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路过的人只能听到她“蜗牛,蜗牛”地重复着什么,好像在念咒语,因此都投来了奇怪的目光。姚素音不得不出手制止她,安抚道:“好了,不是什么大事,我在房间里养殖了一批法国大蜗牛,箱子放在衣柜和墙之间,大概是保鲜膜破掉都逃出来了吧……唉,爬到了天花板上啊,这可不太好办了。”
小楼一愣,“你中邪了?养什么不好养蜗牛,那么多,还那么大。”姚素音理所当然地答道:“好奇嘛,而且,养好了可以卖给我叔叔开的西餐厅,养好了能小赚一笔呢。”房东不让养带毛的宠物,素音曾经为此好几次上门恳求那位大婶,对方一直不松口,郑小楼便安慰她可以养不带毛的,比如巴西龟就不错。谁知道她会养蜗牛啊!早知道就用“养宠物容易形成心理依赖”来恐吓她了。姚素音看出她脸色不太好,便说:“我就是怕吓到你,所以这几天门都锁着,不过,既然你打心底接受不了,那我尽快处理掉吧。”
姚素音当然不是在探她的口风,她说尽快处理,那一定会让蜗牛很快消失。可是这样好吗,素音养了那么多,大概真的对蜗牛很感兴趣吧,郑小楼强忍着不适摇摇头,“算了,我就是突然看到这么多蜗牛,一时消化不了,受到了惊吓罢了。”不过,那些蜗牛看起来健壮有力,支楞着触角到处爬,神气极了,一点都不怕人。
“我最近时常感觉头痛,我跟你说过吗,”小楼摇了摇头,素音叹口气,继续说道:“一开始我以为是偏头痛,想可能最近压力太大了,便到中医馆针了几次。”但是针了好几次都不见起效,一到晚上,头痛就像定了闹钟一样准时上场,一开始只是又痒又麻,到了后来,头皮就像针扎一样难以忍受了。“大概会疼上十几分钟吧,十一点左右就没什么大碍了。”后来还去医院拍过X光片,做过CT,医生说什么异常都没有。
“所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姚素音也不知道,但是回忆了一会儿她又说:“好像是在养起蜗牛之后。”
荒唐,郑小楼第一时间做出评价,难道蜗牛会使用意念让人头痛欲裂吗?这两者看起来当然是毫无联系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姚素音的话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以至于后来,每次在素音的房间里看到那箱蜗牛,郑小楼都莫名有种被邪恶意志侵蚀的恐慌。说什么山羊是魔鬼的象征,明明是蜗牛才对吧,法国大蜗牛!
然后又有一天,姚素音说自己背也痛,一整天都酸酸的,根本直不起来。郑小楼怀疑她坐办公室太久了,把她赶到楼下散步,她站在公司楼下的人行道上,迟疑地迈着步子,郑小楼从二楼探出头,看到素音的脸上有种不知身在何方的茫然。“小心车辆啊!”她担心地冲她喊道,素音好像没有听见,直直地穿过了马路,留下身后一串嘶鸣的汽笛声。“我不记得了。”晚上小楼说起这件事,她却这么答道,她说从公司出来以后就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了,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做了很久的梦,梦的尽头,是一只巨大的蜗牛,正在缓慢地啃噬着月亮。
“我好怕自己也变成蜗牛啊!”次日开完晨会,回到工位上,素音突然趴在桌子上痛哭出声。郑小楼听她这么说感到很诧异,但又想到蠕动在家里的那些牙齿恶魔,便轻轻抚着素音的肩膀道:“连轴转了好多天,你太紧绷了,等这个项目过去就休掉年假吧,反正也攒了这么久了。”素音不乐意,立马擦干眼泪开始工作,“那怎么行呢?等休完一个年假回来,老板怕是都不知道我叫什么了,好容易晋升有望,怎么可以这时候懈怠呀。”说完专注地审查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头微微前倾,脊背似乎比平日里又弯了一点。
有好几次,好几次小楼都想把她拉出工位,告诉她作为一个人,饿了就要吃饭,累了就要休息,难过时应该放声大哭,就算所有人都不需要她,她也要对自己好一点。可是看着姚素音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她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素音总是像舔舐玉米一样艰难地瓦解着生活中的不如意,比如放弃了没有前途的梦想,抛弃了没有开花的爱情,于是,她的生命里,最重要的最后终于只剩下了工作。她把不如意统统吞到了肚子里,哪怕心里清楚,这些结果她都不想要接受。
姚素音养了蜗牛,郑小楼一边害怕,一边又欣慰于她又拾起了新的乐趣,可是眨眼一看,哪里有什么乐趣,她分明还是在蚕食自己。
“小楼你看,我的头上是不是长出了触角啊?”素音把头伸到她面前,解开头发,乌黑的发簌簌滑落,郑小楼摸了摸,上面只有素音指甲的抓痕,一道一道红痕嵌在青白的头皮上。“没有,什么都没有长。”小楼只能一遍遍地向她保证,为了证明,还用相机拍下来给她看。素音拿着手机,蹙眉看了半天,指着一个地方道:“这里有个突起,这是要长角了,小楼,我要变成蜗牛了。”郑小楼心力交瘁:“这是你早上摔了一跤,头碰到门框上撞出的包呀。”
她还是不信,还是重复道:我要长触角了。
姚素音要疯了。又一次的争执中,小楼冒出了这么个念头。素音马上就要疯了,人崩溃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到时候她会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素音会天天以泪洗面吗,还是抓到一个人就给他们看自己的触角,然后发出傻瓜一样的大笑?耐心而并不温柔地照顾着她、时而会发脾气的姚素音,姐姐一样的姚素音,好像离自己越来越遥远了。郑小楼挑出一根菜叶扔进重新封好的箱子里,菜叶很快被蜗牛团团围住,蜗牛们伸出齿舌舔舐着,碾碎了菜叶,然后卷入口中。
郑小楼忽然感觉后背一阵酸痛,好像有块石头压着自己,直不起腰来。她惊恐地扔掉菜叶,逃也似的飞奔出了房间。
于是,当上司问她要不要出国学习一年,并给了她一份申请表的时候,等郑小楼反应过来,她已经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要逃离这里,有个声音在脑子里说,郑小楼不能变成蜗牛。
素音得知自己要离开她,该是多么的难过呢?可是小楼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偷偷收拾好行李的那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姚素音做了好多菜,甚至还照着郑小楼的口味烤了法式焗蜗牛。小楼因为马上要离开这里了,心里很惭愧,又有些许轻松,所以吃得比往常都要多。“我是你的负担吗?”小楼刚从一只壳里取出蜗牛肉,听到她这么问,便赶忙摇头,“怎么会呢?我刚来时什么都不会,我是你的负担才对吧。”姚素音若有所思地看着盘里剩下的几只焗蜗牛,过了一会儿轻声说:“可是,我一直很乐意背着你的。”
郑小楼拿着蜗牛,突然就掉下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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