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市内的电台工作，主持着一档深夜节目，从晚上十一点到次日凌晨五点。在每个夜晚，都会有睡不着的人给我致电，倾诉着他们的故事。
这项工作谈不上多有趣，睡不着的人大多都是有心事的，并且不是什么好事。快乐的事，他们会分享给自己的亲戚朋友，而埋在内心深处的灰色，他们只会在午夜中找我这个陌生人分担。我做这个工作已经快十年了，自从三年前被调到午夜部分之后，我就再也没换过岗位了，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我有多适合这个工作吧，只是我像这个寂寞的午夜一样，被人遗忘在角落里了。
我就像这个城市的垃圾收容站，在白天的光鲜繁华过后，收拾着夜色的狼藉。我听过无数的故事，电话那端的陌生人，或哭泣，或愤怒，或带着醉意，把那些不幸福的事讲给我听，我有的时候会安慰两句，但更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反正他们也没指望我能帮上什么，他们要的大概只是一个树洞吧。
那些人，那些事，在咫尺的远方，一直都与我无关。挂了电话，就斩断了彼此间细细的线，世界不再交集，也许在某个将来，还会有下次连接。
我接到他的电话时，大概是凌晨两点，他说他刚从酒吧出来。
“喂，您好，请问可以听到我的声音吗？”我熟练的接通电话，说着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遍的台词。
“能，很清晰。”他声音很低。
“您好，请问怎么称呼呢？”
“叫我H吧。”
“好的，H先生，请问您遇到了什么麻烦。”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即使是在无人的深夜，一个收听率为个位数的电台，大家依旧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自己。
“你们真的可以帮人解决问题吗？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他还在犹豫吧，我能想象电话那头他踌躇的样子。
“先生，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帮你解决问题的，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出言相劝，尽管我知道我在说假话。其实，我连自己的生活问题都解决不了，又如何帮别人解决问题呢，我只知道，他会喜欢听到这样的话。
“我好像，好像出轨了。”他的声音好像带着懊恼。
“嗯。”我见怪不怪了，这样的故事，在这十年我已经听了无数次，男人，或者女人，把那些羞于启齿的事情告诉我，让我帮他们想办法解决。
分手吧，或者离婚吧，我在心里呐喊着，我绝对无法容忍男人的出轨，既然不喜欢了，那就各走各的吧。当前夫向我坦白的时候，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劳燕分飞，我没有违心的祝福他们，我用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去诅咒他们，他们害了青青，让我的女儿成了我最讨厌的那种人。在学校里，抽烟纹身打架，但我知道，她是个好女孩，一直都是，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你还在听吗？”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万千。
“在的，一直都在。”我急忙掩饰自己的慌乱。
“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呢？”他问道。
“您好，请问您刚才说的是好像？为什么是好像？”我问他。
“因为，我也不确定自己到底算不算出轨。”
“什么意思？”我不解的问道。
“我背叛了妻子，我爱上了一个女孩。”他慢慢说到。
“嗯。”我示意他继续说道，尽管心里骂着禽兽，这样的男人应该送到监狱里。
他用低沉的声音，把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我出轨了，是精神出轨，我想我很早就不爱她了，至于她还爱不爱我，我不知道。我一直都觉得我很爱她，但我好像骗了自己快二十年。我以前似乎说过，如果爱情是欺骗，那我愿意骗她一辈子，不过我好像坚持不下去了。
她是我的初恋，你知道的，这意味着，我前半辈子就只有这么一个女人。她算不上漂亮，不过是我喜欢的类型。她很喜欢白色，上学那会，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她抱着书，穿着白裙子走进教室，然后坐在我旁边。这么多年，她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有了皱纹，容颜老去，就好像花瓶里的白玫瑰，慢慢枯萎，虽然依旧是我喜欢的样子。
其实一路过来，有很多的诱惑，有各种各样的女人出现过，但我一直都坚持本分，做一个好男人应该做的事，算是尽职尽责的好老公吧，至少旁人都是这么评价的。
但我真的腻了，我以前最爱吃酸辣粉，她就学了，然后每天都做给我吃，我很想告诉她，酸辣粉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没有之一。我想吐，闻到那个味道，吃着那碗粉，我时时刻刻都在作呕，我只能趁她离开的时候，去厕所呕吐，我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喉咙，拼命的吐出来，只怕吐得不够干净。
每一天都像是煎熬，煎熬过后是麻木，然后是死水一般的生活，我感觉我早就死了，从有了孩子之后，我就只差入土了，我可以一眼望到我的生活尽头，那是一座坟，墓碑上就刻着我的名字。
我觉得我早该出轨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我很早就有预感，这一天却不紧不慢，终于在今天到来。
白天在公司上班的时候，和人吵了起来，一个毛头小子，凭他爸的关系当上了主管，明明什么都不懂，却一直在那里指手画脚，耽误工夫，说他两句，结果就吵了起来。
下班后，学校的老师又打电话来说，说我儿子早恋，听老师说，女孩子还是一个小混混，本来准备要和他好好谈谈，结果他说和我有代沟，说他自己会处理的。他说他很爱那个女孩，不会向我们屈服的，他绝对不会放弃。
看他那个样子，我甚至有点想笑，他摔门进房间的时候，颇有我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打电话给老师，帮他搪塞了过去。他们班主任像训小孩一样把我训了，我都不知道如何反驳。我承认我不会教育孩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指导他，我不知道怎么就当了父亲，我不敢用自己贫瘠的人生经验去指导他，我害怕有一天他会成为和我一样的人，我不怎么喜欢自己，我只明白我喜欢这个孩子。
晚上她又给我做了酸辣粉，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我拿了衣服，就冲了出来，我只想快点逃离那个房子，那好像一座坟墓。
街上的风很冷，我走到了路的尽头，然后去了酒吧。我很少去酒吧的，但那个时间点，也只有在酒吧能够买醉了。
是一所小酒吧，灯光很昏暗，放着轻松的音乐。我躲在角落里，点了一扎黑啤，偷偷打量着酒吧里的其他人，我很喜欢观察别人，观察他们的行为举止，甚至偷听他们的谈话，然后猜测他们的生活，甚至去构想他们的人生。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我承认自己有些变态，但这比看电视剧和小说精彩多了，你知道吗，偷窥别人的人生，有时候甚至会让我有种自己是造物主的错觉。
说远了，好像半天都没说到主题上。我是在酒吧遇到她的，她从门口径直走到了我的桌前，她说，大叔，我可以坐你对面吗。
我不知道怎么拒绝这个女孩，她喊我大叔，看模样，我的确可以做他父亲了。她带着鸭舌帽，盖住了乱蓬蓬的头发，短裤短袖，在这个夏天的末尾有点不合时宜。
她笑着坐在了我的对面，问我能不能请她喝一杯。她熟练的拿起了酒单，冲着服务员点了一杯，然后冲我递眼色。
服务员问我们确定吗？我才意识到问题，她点了一杯两千多的酒水，我一瞬间觉得她是个酒托，我犹豫着要不要付账，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眼睛在说话。
她不是骗子，我告诉服务员确定，她却突然拦住了，换了一杯饮料。她很调皮，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这种。喝酒的时候，她还剥了一颗糖丢进了我的酒杯，坏笑的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反应。
她好像故意让我生气，不过反而让我心情越来越好。她同我聊天，说她学校里面发生的趣事，她很活泼，我都只能静静听着，她开口第一句都是，你知道吗。我怎么可能知道，感觉她把我当老熟人了。
她说周围的人都不喜欢她，因为她太不听话了，老师不喜欢她，同学也不喜欢她，就连家里人也不喜欢她。她说她知道怎么去讨每个人的欢心，她可以伪装成别人喜欢看到的那个样子，但她就是不愿意。
她问我是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乖乖的孩子，他们只爱给听话的人糖吃，而她自己，只能自己给自己买糖吃。她又说，她也想做个乖乖女，不让别人烦恼，但如果是那样，就没人会注意到她，没人会和她说话，没有人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尽管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人问她。
我和她讲了我的小时候，我是个乖孩子，所有人都挺喜欢我的，我知道这不是真心的，他们说我好，只是因为我没有添麻烦，而不是因为我是谁。只有在犯错的时候，他们才会真的和我聊天，有的时候会去刻意犯错，想引人注意，但那不是乖孩子应该做的。
我后来才意识到，这样是没有意义的，我也不喜欢别人的关心，我只在意那些在意我的人的看法，不过等我知道明白以后，我的学生时光早就过去了。我最后也明白，别人没有关注我的同时，我也没有去关注别人，能说心里话就那么几个人，不过也早就断了联系。
她问我，是不是长大了之后，就会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了，就会少了很多烦恼。我只能告诉她，烦恼这个东西一直都在，只有死人才不会去烦恼。
她说希望早点长大，大人很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像小孩子，干什么都被约束。我喝了一口酒，没有回应她这个问题。我们所期待的未来，都只有在抵达后，才能真的明白。
她说她要是有个孩子，一定会好好教育她，让她成为一个人人夸耀的好孩子。我问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想做的事情教给孩子呢，你自己就可以做个乖小孩啊，她只说她做不到。
我们聊了很多，我能想象出她背后的故事，我本来就擅长猜测别人的故事。她是个处于叛逆期的小孩，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但却没有人可以理解她，她想要与这个世界对抗，不过终究是说说而已，她爱这个世界，也爱她周围的人。
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她让我陪她去附近的公园转一转，不过她拍了我的身份证，好像对我不太放心，我就那么像个坏人吗？不过她要是不拍照的话，我就以为她是坏人了。
凌晨一点了，所有的设备都停了，只有一些路灯还守在那里。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晚上的风有些冷，她拿了我的大衣披在身上。
她让我讲故事给她听，在我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脚，我把自己短暂不复杂的一生慢慢说给她听，也说到我似乎不再喜欢我老婆的事情。她问我为什么不离婚，我不知怎么回答她，也许等她长大了就会明白吧。
她问我，是不是男人说喜欢都是假的啊，他们都是说谎，有的时候骗了别人，有的时候骗了自己。她告诉我她有个小男朋友，一直都说喜欢她，就算被老师抓住了，也依旧没有放弃，可那个男生根本就不了解她啊，他只是在骗他自己罢了。
我哑口无言，也许她说得对，这种事情的答案，我活了这么久也不曾明白。
对了，她还说她也喜欢吃酸辣粉，她梦想着将来，可以每天都吃到酸辣粉，那该会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当时只能无奈的笑，果然很多事情，等你接近了，才发现与期待的不一样。
我问她为什么喜欢吃酸辣粉，又酸又辣的，女孩子不是应该吃甜食才对嘛。
她告诉我，她就喜欢那种感觉，酸到每一处，辣的流眼泪，却还是忍不住要吃，她说这就是生活啊。我笑她一个小屁孩懂什么啊，装的这么深沉，结果她还生气了，半天不回我一句话。
后来我送她回去，路上遇到了一只流浪猫，脏兮兮的，我们折腾了好久，终于给它找了一个盒子，放了一点面包屑，还有半瓶矿泉水。
她说她超级喜欢猫的，但是一直没敢养，她要上学，没时间照顾，她说她不想给妈妈添乱，妈妈已经很辛苦了。
我送她回去了，她说她家里没人，不过她也没有邀请我进去。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想，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的话，我一定会喜欢她的，而现在，我只配离开。
我应该是出轨了吧，精神出轨，我现在已经快到家门口了，有一盏灯为我亮起，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事情。我忽然好想吃酸辣粉啊，原来这么多年，我都只是把它当做了一种任务。
谢谢你啊，大半夜的还愿意听我说故事。
“不，应该是我谢谢你。”我一字一句的说道。
“哈哈，谢我什么啊，大半夜的帮你增加收听率吗？”他笑着回复我。
“你说的那个女孩子，的确是个好女孩，我要是男的，我也会爱她的。”我也笑了起来，“我一直都喜欢她。”
“是吧，那么好的女孩，希望可以有一个爱她懂她的人去守护她。”他轻轻的说道，“我到家了，拜拜。”
青青也会听我的节目，不知道今晚她有没有失眠。
下班后，我去店里买了一碗酸辣粉带回去，顺便买了一杯豆浆，给她当做今天的早餐，她也一直很喜欢吃酸辣粉，只不过我都快忘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