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

但凡人死，哭天抢地的阵仗，或可反映其曾留予活人几多喜。现于二喜悄悄的墓前，我又可耻这种谬论了。

大喜不是他爹或兄弟什么的，而是他爷爷，你敢随意评论遗传么？偏偏大二喜中间的是个精，受拷了三十来年得了＂第二个喜讯＂一一重新受拷三十来年吧！人精几乎鼓炸，撂下第二喜，人间蒸发。镇上的人到底不＂精＂，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喂大那＂喜＂；也该是天赏，他和大喜一样满肚子只一句＂恭喜＂，倒真讨喜，故而＂二喜＂有名儿。谁家满月、嫁娶、办寿，本主到与否不关心，二喜是必先请上座的。不解的人竟不自去想想，憨汉都来恭喜的，许是这家确藏大喜，不怕将来还不喜死你！

拉扯二喜的人中间，土郎中马老占绝大，干脆人们撺掇马老认二喜干儿子。成罢礼，马老也就把药铺子倒进二喜爹撂下的老房子了，从此这爷俩一户。二喜嘿嘿嘿地作揖，捣蒜般地四处＂恭喜＂，孤马老也乐得搭伙。

小雨下的针碎，悄悄的。马老晩些拎包袱来到墓前，见我足是吃了一惊。他一欠身包袱里数出来红枣、油糕、肥肉、喜糖酒，自话似的说：＂席吃无数，可仍有最爱，大死也是个娃娃啊！＂我指说：＂这都是喜事上的东西。＂他转脸小斥：＂可不是叫二喜么？这枣糕是满月席的，这糖酒、肉是婚席的！＂我垂手旁立：＂确是两喜。＂当下无话。待他摆完，拄上三根纸烟后又席地坐下，发怔。

小候好一阵儿，还是悄悄的，碎雨也终未若常理大发一通作。我这时上前打问二喜的年岁，马老从乜斜中猛子一惊，眼上讷惺惺的，乍懵道：＂好几十岁的人了，四十几还是⋯？＂这话倒像反问。看清我，从头到脚长舒一气，蛰伏醒状，捻出一根插香台上的烟，用力揩揩，噙起道：＂谁管他呢！我给你好好说说大傻子。你不知道，大喜生年他爹打仗死了，他们家逃进深山，谁知那山里盘霸着户土地主，还相中他大姐姐。他娘不许，为此没少教变着法子欺辱。四年后她娘不堪死罢，地主一下畅了，当着一山难民面儿择日子揪他大姐过堂；他和他二姐姐竟教强扭着说‘恭喜’以备那天壮门面。你可不敢想，人传每天教他姐儿俩说一千句‘恭喜’，哭声带错一次，就是一耳刮子⋯妈的，一个十来岁，一个四五岁，畜牲界也不忍心兜这号小的！＂     

到这儿顿下，他咽口睡沫，左瞧右瞧寻什么，眼终落在香台上，忙不迭又捻出一根，把先前手里未烬的烟头，趁着火星原插了回去。重复一套揩、噙，神儿也愈至佳境，一抹袖子续上话：＂后来你猜咋？飞机来炸山了，那女子刚教拽进喜房，一弹片子轰下去，那巧可似雷公老要主持公道了。但也可怜，俩苦娃娃还抹着眼在喜房门前嚎！你说说，为甚拾掇坏蛋时总要牵扯善人？咋的啦，一个上天团圆家里了，一个家里不要炸成大喜了！＂

只怕是说到拿手处了，他满面是喜地顿下来，轻声嘿嘿，仿佛自己也在咂吧什么喜；闲着的左手抓起把枣，腾着烟空猛嚼两口，略带得意地挑起一眼瞟面无表情的我，飞扬而道：＂你道是甚？人炸了飞，脑上零七碎八砸一通，医上有惊厥一说，诈死又活蹦来，自然以后单落一‘恭喜’的刺激，乃就是其后症了，老了也这怂样！跑人白事上‘恭喜’，教美美砸了一顿。他香火上，有那‘精’的还说过去，我半辈儿郎中，不解在二憨憨竟隔辈而有，未传未授也只说句‘恭喜’。可惜把个喜娘克死了，不然要好好对对峙，这女货从他爷那儿见不得过甚么了？哼！＂

我转身欲走，灰暗的阴天里，即使硬着头回到灰暗的镇子上，盼不尽灰暗的嘈杂，我也不愿悄悄的好地方里有什么阵仗。租住在外的人，最好闷头长睡去，拖日子等走进明媚的外面吧，见不上光总要得病的。又等上某类郎中，是要悄悄地死的。

忽而我被一枯手抓定，后传不高兴的尖声来：＂做甚？没大没小！外地青年，老人说话着，你走哪儿？＂我回头严肃地瞧他，见他反手猫腰提起喜酒，站定后边大灌边开口：＂还没完呐！你道甚？大傻子也并非不顶用，说是原来有几个外国间谍投机，监听对象却错抓了个疯跑疯杠的大喜。耳传机里监到的全是‘恭喜，恭喜⋯要恭喜’，一个会说汉语军事术语的红毛假内行，听完先惊抢着说是‘空袭’，要空袭了，老窝教发现了！屁滚尿流的跑路，半道儿却教抓定真捅窝子了！因此，大傻子还立了国家的功哩！噷，好酒，哎哟渴死⋯＂马郎中漱酒封口称该走时，叫我帮着兜住纸钱一烧，我耐住性子近看又见是手画的纸钱、喜帖摹下来的红色⋯匆匆乱烧罢快步紧走。背后麻糜重音拖着烂缠：＂糖不揣几块走么？＂进而愈来愈远地终于传来呜呜声：＂我再能去哪儿白吃⋯＂

二喜呵，二喜。

打我搬进这镇子，邻镇上早邀二喜带那马郎中白吃过十来年席了。喜的是谁，不知道；面儿上喜的是谁，不知道。死罢二喜，总归世人要说：＂现世的福报啊，谁死是好东西吃填死的？＂给你好事就有好事的规矩，来你来了，也就必须圆儿了再走！黄道吉日上，一天十几道席，里面的人喜，串席的也有喜的一个，把喜当喜是什么喜，说句恭喜便喜么？

喜要在世界上，药铺里不能有消食货。

留予人世过＂大喜＂，我是该道句＂恭喜＂么，还是别的？未曾谋面的，亲眼目睹的，双喜须重临世上多少遍，才终归称喜？悄悄的镇上，趁着灰暗天里，我且贴出一张红，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