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毳(cui)幕出生的时候,和哪吒一样,简直被看成了妖怪。
这当然不是因为李毳幕刚出生就能跑能跳,他还没妖怪到这种程度,但比起其他白嫩香甜新生儿来说,的确算是非比寻常,刚出生的他,就拥有了一副浓密的胡子,布满了上唇,下唇,颊旁,下巴颏儿。
一副漂亮的胡须,若长在一位落魄艺术家脸上,他的画作、乐曲、雕刻都会因此大增其色;若长在某无名导演脸上,投资人对其的信心保守估计还要再涨三成:若长在一个成熟男人脸上,那真似维纳斯折断了手臂,蒙娜丽莎挂上了微笑,包青天额头上点上了月亮……总之,珠联璧合就是了。可惜啊可惜,这副胡须长错了地方,竟然长在了一个婴孩儿的脸上。
诸位试想,嬴政当年在秦王宫里眼巴巴盼着荆轲展开督亢地图,想见识一下燕国这块膏腴之地,却盼来了一支刺杀他的匕首,这对嬴政是多么煞风景的事情,李毳幕的胡子,对于他爹娘的煞风景,比这只多不少。
砖头大小的李毳幕刚被从一个狭窄的通道里拽出来,就把接生的赤脚医生吓了一跳,李毳幕爹听到声音也闯了进来,房子内霎时静极了,随后李毳幕娘一声惨嚎,刺破云霄,伴着的还有戏腔般婉转的唱声:“我~滴~苦~命~滴~儿~呀~”在娘的带领下,李毳幕哇一声,亮出了初临世界第一嗓,哭声嘹亮。
李毳幕爹看着炕上孩子怪异的模样,头昏沉起来,脸涨得通红,手脚发抖,气咻咻地拿起旁边用来剪脐带的剪刀,伸到还皱巴着的婴儿的脸旁就要剪掉他与生俱来的胡须。
“别剪!”
赤脚医生怪叫一声,李毳幕娘婉转唱声戛然而止,李毳幕爹被李毳幕娘一把推翻在地,头上似被浇了一盆凉水,霎时间清醒了过来。
李毳幕娘刚生产完,下体血迹斑斑,脸上却恶狠狠的,像老母鸡护崽一样把孩子保护了起来。
“我……”李毳幕爹嗫嚅着,“这孩子……”
李毳幕娘现几分柔弱,抹了两把泪,重又恢复了刚强的护崽模样,“这是你的种儿,你要是嫌弃他,你滚!我自己养我儿子!”
李毳幕爹听了妻子的话,颓然一叹,站起来,将剪刀扔在一边。
李毳幕娘冷哼一声,不再看丈夫,向赤脚医生道:“医生,麻烦你再来给看看,这孩子除了胡子,身上还有其他毛病吗?”
赤脚医生在李毳幕软嫩的胸脯上摸了两下,李毳幕的哭声小了下来,医生为李毳幕娘和李毳幕处理好了产后卫生清洁,这才细细的检查起李毳幕的身体来。
李毳幕娘见赤脚医生除了刚开始见到孩子吓了一跳,后面处理起来很是有条不紊,心放宽了一些,她不敢出言打搅医生,倚靠在炕上,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医生翻弄她的孩子。
赤脚医生检查完,在热水盆里洗了洗手,接过李毳幕爹递过来的毛巾,边擦手边说:“孩子除了这一脸胡子,其他看不出什么毛病……”
听了赤脚医生这句话,李毳幕爹娘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赤脚医生话音一转,继续道:“只是……这种自来生的病,我从一本古医书里看到过……”
赤脚医生的话,让李毳幕爹娘的心又揪了起来,李毳幕娘腾一下坐起来,探着身子问道:“医生,医书上写怎么治了吗?”
赤脚医生摇摇头,道:“古医书上就记载了这么几句话:‘似此类病症,生年不加冠,常怀隔夜忧,昼短苦夜长,须臾生死游。’。”
李毳幕爹娘两口子尽管文化水平不高,也听出了这几句话里的凶险意味,心不禁又都皱缩起来。李毳幕娘张张口,想问什么,话还没问出来,身子已经先一软,又倚倒在了炕上,她无力地歪着头,求助地看着丈夫。李毳幕爹上前抓住妻子的手,轻轻捏了几捏,声音打着颤问医生:“这孩子活不长吗?”
赤脚医生叹道:“我是一个赤脚医生,现在又不兴讲封建迷信,我说的话你们可听可不听……这孩子呢,二十岁前不要给他剪胡子,尽人事,听天命,若能活过二十岁加冠之年,就能苦尽甘来,凤凰涅槃,浴火新生……”
李毳幕爹千恩万谢着将赤脚医生送出了家门,赤脚医生歪歪斜斜的身影刚消失在村头,李毳幕爹撒腿就往村长家跑,借了村长家的小吉普车,又拉了村长儿子的壮丁做司机,回家载上老婆孩子就往县里赶。县医院儿科的主任医师看了看这个孩子,皱着眉头开了好几张单子,又是CT,又是抽血化验,又是拍片,到最后也没个准确说法。一车人马不停蹄又辗转赶往市里,可惜,市里著名儿科医院的医生对这种奇疾怪病也束手无策。可喜的是,经过一番检查,像那位赤脚医生说的一样,孩子除了这个胡子病,其他都很健康。
小吉普开回了村子,李毳幕爹娘抱着李毳幕下了车,蹒跚着进了家门。
“老李,你还记得赤脚医生的话吗?” 李毳幕娘进屋,将孩子轻轻放在炕上,靠着孩子坐下,心疼地看着孩子。
“二十岁前不能剪?” 李毳幕爹眼中尽是疲惫之色,站在炕边盯着儿子的脸,拧着眉头。
“我信,比信满天神佛、玉皇大帝还信……” 李毳幕娘自顾自说着。
李毳幕爹听完妻子的话,靠墙坐下,倚着墙闭上眼睛,胸口起伏,一下下喘着气,却不说话。
李毳幕爹休息了一下,吃完晚饭后,复又撑着精神,一晚上没睡,翻遍家里的谱书,从后面附录的祖先——汉朝名将李陵——的《答苏武书》中,“韦鞲毳幕,以御风雨;羶肉酪浆,以充饥渴”一句里取了毳幕二字,做孩子名字,希望孩子能像毳幕一样,抵御未来生命中的狂风暴雨。
村里习俗,满月酒一般会请亲戚好友来贺,孩子会被打扮得干净整洁,漂漂亮亮,穿上红肚兜,额头正中,不论男孩女孩,点个红红的美人痣,给大家抱出来瞧瞧。不缺钱的人家也会在这个日子请个照相师傅来,拍一张满月照片留念。李毳幕满月这天自然也打扮了一番,李毳幕爹娘更是从牙缝里省出了十几块钱,从二十里外请来了一位照相师傅。
咔嚓!时光定格。照片上,李毳幕额头正中点了一个红豆一样的美人痣,他躺在襁褓中,被母亲抱着,父亲在一旁帮忙托着,不哭不闹,脖子下襁褓上戴了一个深蓝色领结——其母巧手缝制的,——再配上一脸繁盛的小胡子,全然一个小绅士模样。
刚开始的时候,李毳幕爹娘还担心孩子胡子长得快,影响正常生活,可过了几个月,他们发现李毳幕胡子长得很慢,几乎看不出生长来,这倒让他们松了一口气。尽管如此,松这样一口气对他们心中压着的巨石来说仍不值一提,自从有了这个孩子,这对夫妻晚上再没睡一个安稳觉,他们战战兢兢,唯恐清晨一睁眼,就看到孩子冰冷的尸体。这是生命残酷无常的一面,这对夫妻早早就体会到了。
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时间仍那么不紧不慢,悠悠闲闲走着。
一懂事,李毳幕就知道自己的胡子不能剪,爹娘和他说过出生时候的事,说过一位赤脚医生接生的他,不过李毳幕从爹娘那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的“谶语:“廿年不理须,恒无隔夜忧,旧夜迎新昼,永作逍遥游。”他不知晓每一天他都行走在薄冰上,性命可能在任何一个早晨虎兔相逢,大梦归去,他只从爹娘那里知道了自己胡须的作用,胡须是他的护身符,会保护他平安康健,在他二十岁前都碰不得。
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蓄起胡须的呢,李毳幕不太清楚,他只记得从他记事那天起,父亲脸上的胡须就和他一样茂密了。记得在他五六岁的一天晚上,娘在炕上一边纳鞋底,他爹拿着一把镜子,和他趴在炕的另一边,镜子里照着父与子两个胡子脸,父子玩儿起了互相数胡须的游戏,逗得李毳幕咯咯直笑,那天晚上李毳幕直数到睡着,还没数清父亲脸上的胡须数。这是李毳幕对脸上能给自己带来福运的胡子的最初记忆。
李毳幕慢慢长大了,他逐渐从周围的世界中感觉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周围世界并不以他一家的意志来运行,他在外面也会受人指点,走在前面,有人也会在他背后窃窃私语。得益于爹娘的教诲,他对自己的胡子一直当做朋友一般看待,这时候他大道理不懂什么,但他知道,他最起码不应该因别人几句闲言,就疏远自己的朋友。尽管如此,他有时候难免心性不定,做梦也会梦到自己的胡子像《西游记》里的玉华州国王一样,被孙悟空晚上偷偷剃掉,醒来摸摸脸上,胡子茬扎手,他也只有怅然一叹。
有这个与众不同处,李毳幕不免早熟一些,在偶尔间,他也会撞见爹娘脸上露出的似水井般深沉的忧愁,只是这忧愁很短,从不给李毳幕仔细寻蛛丝马迹的机会,似闪电般一闪,就隐没了,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看错了。
磕磕绊绊着,李毳幕带着他的一脸胡子过了二十年。在跨到二十一岁的那天晚上,李毳幕终于寻到了蛛丝马迹,或者说,已经不能称之为蛛丝马迹了,那天晚上整晚,爹娘脸上的忧愁像浓墨涂满了白宣纸,令人难以忽视,李毳幕问爹娘,爹娘就用其他的理由唐塞过去。
这一晚对李毳幕爹娘来说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一夜,对于懵懂着的李毳幕,却极平常,他是带着对爹娘的一丝牵挂入睡的,到了天明,他感到阳光从窗子照进了他的卧室,一睁眼,他的卧室里不但有阳光,还有他的爹娘。李毳幕娘一看儿子平安醒过来,眼泪开闸一般开始往下淌,李毳幕爹过来给妻子擦眼泪,擦着擦着,自己也落下泪来,李毳幕娘再也压抑不住自己长久悲伤的情绪,呜呜着哭出声来,转身跑出了李毳幕房间,李毳幕爹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上前摸了摸儿子的头,转身跟了出去。
李毳幕清晨的睡意一下消了,他三两下套上衣裤,来到爹娘房间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爹娘的哭声,迟疑了片刻,还是敲起了爹娘的房门,敲了几下,房间门打开,李毳幕看到父亲的脸,蓦然呆住了,他瞠目结舌:“爹……你……你……你的头发……胡须……怎么全白了……”他在门口越过父亲往屋里一望,腿立时一软,心颤栗着——娘的头发竟也全白了!“娘!”李毳幕带着哭腔叫一声,扶着门框,跌进爹娘房里,房里有一面很大的穿衣镜,李毳幕爹娘听了儿子的话,看向镜子,一下明白了儿子所指,那里面,照出了两个须发皆白的人。
眼前发生的事情震荡着李毳幕的身心和头脑——他的爹娘才四十来岁呀!区区几分钟时间却须发全白,——让他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镜子里一家三口,大人儿须发皆白,小人儿头发胡须黑得发亮,大人儿刚擦干了眼泪,却换了小人儿脸上开始滚泪珠,人间的悲喜在镜中交融,仿佛一幕虚幻的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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