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殇,当然是民族的殇。幸哉那死国的贤者,悲哉那麻木的朝廷与愚民。
今逢年三十儿,大清早的天津卫码头忙活儿地不行。天愈发灰,愈发浑,伴着片片疏疏的云彩,抬头便望不见了浊色。码头也有曲折幽深的巷子,叫卖声儿跟一口口“过年好”混在一起,也好不热闹的。灰砖黑檐边,海湾浪头前,是一帮搬货的汉子们,把辫子捆在脑袋上,或披件坎肩,或光着膀子,放眼望去无不猫着腰伸着手搬着货物。头也不抬,就交头接耳,偶尔也臊眉耷眼乐呵着,互相来回也道几句好,问候几声家长里短。
有个一脚登在木船沿,一脚踏在船里的汉子直了直腰杆儿,一手扶着高高摞起的货箱,一只手绕到背后去撑着腰,脑袋冲着天扭了扭酸痛的脖子。表情扭曲,五官都快拧到一块儿了,长呼出一口气,又舒展了眉头——
“介尼玛还让人活不让?”这汉子满嘴的天津味儿。
“凑合着吧,这两天工钱还高呢!但累是真他妈累哈!”刘二说。
刘二可不是天津的老住户,老家在山东济南,瞧这名儿就知道——家里行二。不是什么富裕的家庭,一辈子也是清贫、干苦活儿的命。十三四岁随着舅舅到天津来干活,靠码头几里有个房子,刘二孤身住在里头。现如今刘二都二十三四了,干活儿得有十来个年头。别看这年头干的长,啥也没混着,光剩一膀子的卯劲儿,然而平日里除了过年也不知吃饱过几顿,虽说舅舅隔三差五也会帮衬着,送些个柴米油盐酱醋茶,可是哪里管够?自然也一直消瘦。更叫人嘬牙花子的是,前些日子他舅舅被衙门口诬陷骂天子,但是他在六扇门内也有关系,过不了几天也就会回来,可到如今也没个下落。又值今年不景气,过年又吃不着肉又吃不着菜,还真不知何去何从。
“混蛋头子呢?”也不知谁在大伙儿忙活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但貌似大家都好像被电击中了一样露出了警觉的表情。有好几个汉子也响应了一起来,探着脑袋东张西望,像找丢了的东西一样。“东西”没找到,汉子们又舒心下来。
“混蛋头子这两天多给的钱还不够买二两米哩!”站在刘二边上的一个汉子说完把一筐货物奋力砸向船板上,黢黑的鸦片顷刻从破碎的木箱里连滚带迸,铺满了一地,借着光也泛着深褐色。
“你疯掉啦?”刘二见他这般冲动,先是吓了一跳,又认同了起来,“想想也是,妈的,过年这几天干的活压根儿都不够吃的!还被那个死家伙天天逼着!”
那个“疯掉”的人怒气丝毫不减,听了刘二的话也是频频点头。
“欸?”刘二使了个坏笑,“我倒要看看马上混蛋头子来了瞧见你这一堆破玩意儿是怎么个交代法儿。”
“交代?还想要交代?砸他娘个百八十箱都不多!短他一箱两箱的还能查出来不成?”
“那是谁啊?那是谁啊!”不知哪个汉子冲北喊了一句。
所有人再次一激灵,向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人嬉皮笑脸地向他们走来,勾着腰,跟身旁的人唠嗑,一副猥琐的模样。
“嘘。真是他!”刘二小声儿嘀咕一句。
那个把货砸坏的人慌了阵脚,不知所措,紧张得不行,就地把几个鸦片用脚急匆匆拨拉到水里。可是时间哪里够?实在没了辄儿干脆让大伙往自己这挤挤,能遮着几个算几个。
那个人离汉子们越来越近,也向身边的那位乐乐呵呵地道了别,扭过头来看见他们边露出了一副严肃而冷不丁的表情,好不叫人难受,好像在看管着他自己的狗,就算是驯狗,也没有几个人会摆出这般不讨人喜的样子来。
“过年好啊。”出于礼节,他说了一句,可脸上的表情一点没变化,“今天你们给老子好好干,要让我发现你们偷懒、玩小伎俩,就算是你大爷死的日子老子也照打不误!”
把货弄一地的汉子,吓得腿发软,虚汗直冒,他知道——这混蛋头子打人倒是小事儿,但是被他撵走,没了饭辙,家里可就没人养活了……
“那个破木头片儿是什么东西?”那个主管注意到了木箱撞碎后的碎片。
“没……没有!”他太紧张了,刚开始主管就是随口问问,现见他异常激动,就知道真有事儿——
“给我死开!”
“真没有……什么东西……”
“听不懂话?脚挪开!”
那汉子低着头,紧咬着牙,低声儿让周围的汉子散开,自己也无奈地挪开了脚。一边颤抖,一边移开,不自然极了。刘二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
于是,那被砸得只剩半截儿的木箱和没来得及踢进水里的鸦片便一览无余。
“谁干的!那么大的胆子啊?”主管气得叫了起来,“孙子欸,准知道是你!”
“您饶了我吧!您饶了我吧……”
那主管哪里管他说了什么,表情更多了狰狞,上前一步揪住他的坎肩领子,一把拖到了人群外,狠狠砸在地上,就好像那个人刚刚砸木箱一样。而倒地上的人好像一只两三个月无人喂养的小狗,骨瘦如柴,轻如鸿毛,被主管肆意拎起又扔掉。他跪在地上一边冲着面前的主管磕头,一边又喊着饶命,就像被屠户逼到墙角的牲口在做最后的呻吟。而边上的一群汉子除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什么话也不敢说,此刻的他们就是一群行尸走肉了。
“混蛋头子”哪里会理会这个?站在他的面前,抬起脚,对他的胸口狠狠来了一脚。本就跪在地上的汉子,更弱不禁风,像被风刮倒了的稻草人一样,翻倒在了地上,“哎哟”叫了一声。
“滚!”
他的这个饭碗终于还是被端了……
“等老子过几天来,要是再看到有人生事儿就都别干了!”转身儿撩袍“哼”的一声走了。
所有汉子就伫立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注视着主管的背影,看着自己平日里恐惧的“坏人”越走越远,心这才舒坦。
对刚刚被撵走的汉子,他们没有同情,他们见了太多比他还惨的,他们又像往常一样,低头干着活,把一箱箱货运来运去,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所以,他们早就麻木了,他们早就是行尸走肉了,只不过这会儿功夫他们也不只为什么更不敢懈怠了。
在大伙儿忙来忙去的身影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那死家伙都走出去几里了怎么还一个个的跟什么似的!”
众人像被点醒了似的,愣住了。
“奶奶的终于走了!”汉子们又恢复了热闹的氛围,干活儿也不卖力气了——又偷懒了。
“等会吧嘿!”一个汉子站在箱子上头说了一句,引得大伙儿齐刷刷地往他那瞧,“他刚刚是不是讲‘过几天才回来’来着的?”
主管平时一天最起码来个十几趟,就怕他们偷懒,有时候直到天傍黑才走,平时汉子们也大概是这个时候就能收拾收拾回去了。一天少来个几回汉子们都乐得不行。
“还真的是!”几个人也跟着嘀咕着。
当大家意识到主管已经回家过年,并且好几天内都不会回来的时候,汉子们难免少不了几分躁动。浮躁的气息在他们之间徘徊,大家终于有了造反的心——很遗憾,他们仅仅是为了偷工减料,他们根本不可能有那般革命一样造反的心。毕竟,他们是奴隶,他们更把自己当成奴隶……
先是有人喊了一声——
“回家咯!不干咯!”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众人嘈杂的声音愈发洪亮,骂骂咧咧地,嘻嘻哈哈地……就这么乱了。就好像战场上㞞兵,本就懒散,好歹还聚在一块儿,一听亡了国,没了主,撒丫子拔腿就跑,三三两两一哄而散,早已没了阵脚。一撮细盐堆在案上,朝正中间猛吹一口气,那之后的样子跟他们像极了。拎包袱的拎包袱,拿衣服的拿衣服,准备回家早些吃年夜饭,纷纷逍遥地离开码头了。
打前天起,刘二连一个完整的饽饽都没有吃过。主管也不给多少钱,自己也不会省着花,现如今舅舅也不知去哪,也没人帮衬着,又逢过年,哪有功夫和脸面回山东团聚?虽说现在正值晌午,肚子饿些也能理解,可是几天都几乎没吃东西再加上累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工作,令刘二此刻憔悴不堪,原本瘦弱的身躯现如今又极度酸痛。这般折磨下,刘二没了希望,其实他早就没了意志,因为早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行尸走肉了。
他打算赶紧回家翻箱倒柜找点吃的好休息,于是迈步奔家的方向走去,蹒跚时,一只手从后面打在他肩膀上——
“料你上家也没吃食,跟我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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