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中餐厅》和“明学”所支配的恐惧之中,让人恍惚想起几年前的六小龄童老师。
铺天盖地的自我表彰、一拍脑门的荒诞狂热、不分场合的武断专行、毫无根据的指手画脚,宛如一个亲爹。以上症状通常集中在某类典型的人群中:人过中年、稍有成就、雄心勃勃几欲指导全宇宙。也许是突然检查考勤的上司,也许是凌晨两点要求重做的甲方,也许是平时消失只在家长会后突击育儿的老公,但本质就是张牙舞爪的纸老虎罢了。
遇见这些人类样本,明眼人一般都看破不说破,任由其指点江山、潇洒昂扬,时间一长,恶疾难愈,年轻的时候尚可称中二,人到中年则沦为油腻,一把年纪就该被视作跋扈了。暴露密度大了,总有被打脸的时候。
要说他们是哪方面出了 bug ,究其原因大概在于不会共情。
公元前 200 年,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4 世纪时,学者将梵文词 SATTVA 翻译为“有情众生”,即一切有情识的生命;
20 世纪,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提出“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研究个体对他人意图的推测;
70 年代,美国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提出“共情(Empathy)”的概念;
90 年代,意大利帕尔马大学的生物学家发现“镜像神经元”,找到生物之间社交互动并做出情感反应的科学解释。
1996 年,心理学家马克·戴维斯编制了共情能力量表,以不同程度来衡量一个人是否会共情:
我会常常幻想或设想一些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对于比我不幸的人,我常常为他们担心。
我能深深体验到小说中人物的感情。
我通常能够客观地观看一部电影或戏剧,而很少被完全打动。
当我看到有人被利用的时候,我会有种想保护他们的感觉。
……
从宗教信仰到心理研究,我们用 2000 多年论证“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因为共情是大多数人共通的奇妙能力,眼见别人遭灾,也能代入自己,目睹他人痛苦,自身也能想象,感知了他人的意图、思想和情绪,人类才走向协同合作,建立起这样庞大悠久的文明共同体,共情就是我们和同类缔结关系的钥匙。
鲁迅写“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人间的许多悲哀都在于彼此无法共情,由此产生一种怆然泪下的孤独感,涨红脸的孔乙己和被苦难包围祥林嫂,都是从这个内核中诞生的悲剧。
从某种角度来说,《寄生虫》也是一部关于共情的悲剧,悲剧的来源就是“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臭”。
《寄生虫》剧照
而更魔幻的是,观众看完《寄生虫》引发了大规模共情,精英心疼快递员是和富人共情,社畜闻见自己身上的地铁味儿是和穷人共情,畅销作家因为马桶堵塞而发飙是和人类 TOP5 共情,网友嘲笑畅销书作家是和智力正常的人共情。显然《寄生虫》是个好故事,它能让人一波又一波地找到情感的联结,并意识到自己在社会生态中的位置。
按照职业来划分的话,人文艺术领域的从业者共情力都比较突出。尤其是演员,必须天生感受力和敏锐度超出一般人,他们要和角色共情,别人才被他们共情。如果体验感稀缺、表现力低下,不能推己及人、由人到己,是无法说服观众的。
△ 从微博文字就可知,陈冲是感情多么丰富的演员。
文字也是唤起情感的利器,字与句的选取组合,会迅速勾动大脑中敏锐的神经。从文字的角度来说,当亲密关系破裂了,“我们不再是我们,我们依然是我们”只是一句息事宁人的 slogan ,“我是住在家里的幽灵,你爱的女人变成了僵尸”就是一个引起无数人共情的好故事。
所有非虚构写作的大家都共情力一流。故事怎么讲,关注点在哪,把读者领向何方、看什么风景、动哪种的情感,都极其细腻微妙。好的文学作品,情节精彩或手法高妙只占一小部分,而是作者必须非常敏锐、非常柔软、非常通人性才行。
有一回在西堤,我看见有一对情人掉到湖里,男的淹死了,浑身青紫地被抬到东门口的门诊部,用席子盖着,搁在墙根儿,跟他一块儿来的女的坐在台阶上哭。本来,逛颐和园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却死了一个,那一个怎么能不悲伤呢?我看那个女的哭,就也在一边陪着她哭。因为,我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让人伤心的、很想不通的事情。看热闹的人很多,人们多把我当成了死者的家属,劝那个女的说:“你不要哭了,你也要为身边的孩子想想。”也有的人说:“唔,孩子还这么小,爹就淹死了,真惨!”我想,那个女的虽然没说什么,心里一定对旁边我这个陪哭的感到莫名其妙。
我哭着想,我们家的人怎么就不怕我被淹死呢?假如席子底下躺着的不是那个男的而是我,我三哥该如何向父亲交代?于是,我就很希望我也能死一回,不为别的,就为让他们也为我好好哭一回,省得我在家里老像被人忘掉一样。
叶广芩,《颐和园的寂寞》
一般情况下,人天然有同情心,看到他人受苦,我们也感同身受。共情是把自己当人,也把别人当人;既关注自己的内心,也关注别人的内心;能理解他人的反应、处境、感受、需求,并用恰当的情绪来回应。
太宰治在《候鸟》里说,太敏感的人会体谅到他人的痛苦,自然无法轻易做到坦率。所谓的坦率,其实就是暴力。
剑桥大学精神病理学科恩教授的著作《恶的科学》,就是探讨为什么有些人没有同情心。
为什么有人会持刀闯进幼儿园砍杀儿童?为什么有人会为盗取一枚戒指切下别人的手指?为什么纳粹科学家会在俘虏身上做活体实验?为什么有人会围观嘲笑别人跳楼?
所谓“恶”,就是共情被“腐蚀”了。当我们情绪激动、压力过大、疲惫不堪、恐惧害怕,或是被某种思想洗脑时……都可能忘记其他人也是人,也有自身的感受和需求。即使我们觉得晓明一向是“好人”,他也可能做出“坏事”。当人满心只想着“我的感受”“我的目标”……就容易把他人当成“物品”,当成自己的手段或者障碍。那些满嘴“我如何”“我如何”的人,八成是陷入了情绪焦虑。
任何人都可能被“共情腐蚀”,有些人会长久处在“零共情”的状态里,他们极端自我中心,坚信自己绝对正确,毫不顾忌自己的行为或语言会对他人产生什么影响。但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并不快乐,因为这是一种极端孤独的状态,无法和别人真正地交流,也无法建立起真正的联系。
微博博主 @游识猷 提到一个有趣的现象:
我们普遍觉得女性往往比男性更会有同情心。无论是在实验室的量表问卷,还是在现实中体察人心,结果似乎都指向女性共情力更高。
然而研究表明,在提供金钱激励时,男女之间的共情力差异就消失了。当男性知道“准确共情他人会有金钱回报”时,就会爆发出潜在的共情力。但女性的共情力则没能在金钱激励下进一步提升。
研究的推论是,男性共情力低下,不是缺乏能力,而是缺乏动机。对女性来说,分享别人的情绪,似乎本身已经足够。对男性来说,这种社会化的技能长期以来被看作是“女性”的,得有额外奖励才能付诸行动——我能做,但懒得做。为何不共情?因为不值得。
国内在近十年开展的心理学实证发现,共情训练能有效减少儿童的攻击行为,且共情水平的发展随年龄增长而下降。成长过程中,有些孩子会出现虐待动物、攻击或嘲笑他人的举动,但经过共情教育,可以由嘲弄转变为同情,释放出更多善意和宽容。学者由此提出,在基础教育中,务必要培养发展儿童的共情能力。
罗素说,“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共情力不需要任何指标或考核,但却是人生相当重要一课。
怎么提高共情能力?
有一个简单又现成的方法——多读书,读好书。
斯蒂芬·平克和罗宾·邓巴都提到,娱乐和文化能增加共情力,会无意中扩大人们的信任范围,利于形成更大范围的社会协作。受都市文化影响辐射的地方,人们的性格普遍更温和,更倾向于协作,社会开放性更高。
用 fMRI 扫描了阅读中的人脑,我们会发现大脑中关于“体验”的部分被激活了。常阅读故事和小说的人,确实会在某些方面表现出更强的共情力。目前在英国和美国流行“书疗(Bibliotherapy)”,观察对象在阅读小说片段之后,认知能力和共情能力都有所提高。
神奇的是,尽管小说只是白纸黑字,却能让人身临其境。阅读这个沉浸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脑部疗愈,特别是对于封闭内心的人来说,将自己投入虚拟情境里,体验人物的感受,又不用真正承担起社交压力,借此自然地敞开心扉。作品质量越高,文字越考究精细,越能提供更复杂、更高级的共鸣。
如果你陷入精神困境,可以去看看《小说药丸》——一部针对当代都市症候的文学疗愈处方,书中没有故事,而是按照各种情境和麻烦来分门别类的小说索引。从分手到便秘,都可以在相应词条下找到适当的书籍来疗伤。针对晓明的症状,不满可以读《罐头厂街》、自大可以读《金驴记》、疲惫可以读《都市疲劳》、焦虑可以读《奥斯卡与露辛达》、压力大可以读《种树的男人》、控制欲强可以读《八月茶馆》、过度进取可以读《远大前程》、中年危机可以读《遇见野兔的那一年》、共情力差可以读《约翰尼拿起了枪》……
不要闹了,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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