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天气越发冷了，霜都打了好几阵，早晨出门眼镜马上就起了雾，那样子有点像一个茫然的盲人，经常逗得同办公室的小周笑起来。
去年因为身体长了个瘤子，做了手术，回家休养，就辞去了在上海的工作。在老家赋闲的时间长了，我那快退休的护士长姑姑就帮我在本地的民营医院谋了个差事，在一个比较清闲的科室当科长。回老家后，受这清新湿润空气的滋养，身体竟一天天强劲起来。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未成婚，有过几段失败的感情经历，因自身性格孤僻对婚姻和建设家庭没有什么期望，身边刚开始还有热心人介绍姑娘，后来大约都觉得我是个怪人，也就识趣地不关心了。只是愧对家中的孤寡老母亲，她一向是疼爱我这个独子的，就算心里真切地着急，时间长了也渐渐认命了。
刚进办公室，小周给我递来份文件，“清闲日子大概要结束咯，医院系统要升级，工程师们后天就过来了，咱们有的忙了。”我看了看，是副院长下发的文书。我过来这边一直都没有什么事情，每天不是哪个科室的打印机坏了或是网络出问题诸如此类的琐碎，这算是第一件正式的活儿。我反而觉得是一件挺好的事。
日子过得总是很快，那天我在医院食堂刚吃完早饭，才走到花坛边上，就看见一脸黑色小车停在西北角。从车上下来一行人，四男一女，行政部门的领导在迎接，我意识到应该是工程师们来了，马上一路小跑赶过去。将他们带到信息科的办公室的沙发坐下，小周和我忙着端茶倒水寒暄。我注意到这个坐在外侧沙发上的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白净的面庞稚气未脱，神色有些局促。听项目经理介绍后，才知道是个实习生，还未毕业，也是个外省人。大家聊了一些之后，董事长院长副院长等领导都下来了，我们就去会议厅，准备开项目计划研讨会。小姑娘拿着纸笔一边听一边做记录，十分认真的样子。会议结束后，院里商量着决定将住院部空置的那几间房子给工程师们住，因为他们这边大概要驻扎两三个月的样子，院方是尽地主之谊，也想他们更快更好地完成项目。因着这个项目，原本只有我和小周还有两个主任的吊儿郎当的孩子的办公室，一下子也热闹起来了。
项目经理因为要兼顾多个项目，并不常来，经常各个城市飞。还有一位是销售，过来签了结款合同之后，也暂时离开忙别的去了，剩下两位工程师和这个实习生，每日同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去食堂一起吃饭，日渐熟络。不上班的周末，我们经常约着一起玩，日子过得十分融洽快活。
南方的冬渐渐深了，屋檐都挂起了冰柱子，风吹得面庞耳朵疼。这个周末，因为两位工程师小伙调休回家探亲了，只剩这个家离得远的小姑娘在这。小城市没什么娱乐生活，只有无穷尽的自然风光，我怕她觉得无聊，便主动约她去爬山散心，她因时间和我们呆长了，互相熟悉也聊得来，便欣然答应了。
即便在寒冷的冬月， 南方的山峦也是一片苍翠，松柏叠嶂，香樟连绵，又遇上一个晴好的天气，便也不觉得冷了。小姑娘似乎很喜欢这里，总是驻足拿出手机拍照。走到一个较为平缓的半山坡时，我们决定休息下。这里正好是个山崖边上，光滑的崖壁被岁月和雨水冲刷成了棕褐色，石缝里长出一团团杂草，两块山崖中间形成了一个较为宽阔的峡谷。小姑娘扶着栏杆，往谷里眺望着，发出声声赞叹。“这里风景真美啊，不比那些名山大川逊色。”她坐下来，显得很兴奋，白皙的脸上显出了一团红霞似的晕。我从包里拿出面包，矿泉水，饼干还有些小零食之类的食物，递给她，“这边的景色都是这样，跟你家乡那边不太一样。这附近没有什么饭店，我带了点干粮，垫垫肚子吧。晚点我们下山了带你去吃饭。”她坐下来仰头喝水，阳光照在她的睫毛上，闪现出细微光芒，好像有无数精灵在跳舞一样。
附近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在弄户外烧烤，小姑娘和我聊起她的大学生活，说她那会也经常周五和朋友们一起去外地玩，在下着雨的深夜撸串，去山谷里漂流，周日再回来上课，言语间流露出怀念和一丝惆怅。“在这边实习挺好的，就是比较无聊，没有什么同龄人一块玩。”她说。“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滋味，你若是不嫌弃，可以找我玩。我虽然不晓得你们年轻人如今都喜好什么，但我对本地及附近一带熟，还是可以做做向导的。”我真诚地说道，“其实我还好，大部分时候的爱好是看看书，散散步。如今有工作和学业上的一些事情，也不大出来玩了。这里有什么书店之类的吗？”，她在地上捡起了一个松果，拿在手里把玩。喜欢看书，倒是同她文静的气质很相符，我也是个爱看书的人，自然是晓得哪里有好的书店。“城南有一家，有时间我可以顺路带你去。”
我们一路聊着天，爬山倒也不觉得累了，爬到山顶的小亭子的时候，太阳正悬在西方的天空上，下方的云被映照出橙红的颜色。往脚下俯瞰，江水似一条玉带绕过这座并不大的小城，房屋星罗棋布地排列在周围。偶尔有几只飞鸟从林间飞过，婉转的啼叫声打破周遭的静谧。小姑娘双手趴在椅背上，呆呆地望着远方，并不说话。浓密的睫毛在单眼皮上忽闪忽闪的，高挺的鼻梁从侧面看有超出她年纪的成熟感，圆润的小嘴紧闭着，及肩的头发用发圈松松地绑在脖子后面。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没有感知一样。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往过去，也沉默了起来。
下山后，已是暮色四合，能闻见附近人家准备晚饭的炊香。我领她到桥头一家本地餐馆吃饭，可能因为长途跋涉消耗，她今天胃口比以往大了些，对这一盘糍粑鱼赞不绝口。我问她是否有饮茶的习惯，她说茶的口感很好，但是自己睡眠不太好，喝了总难以入眠。我便说了句若是有需要，可以托人帮她去药房抓几味安神药。小姑娘吃吃笑起来，不接这话，连说了几声菜好辣，喝了好几杯水。虽我们俩隔了十几岁，她言谈和头脑比同龄人成熟不少，所以聊得十分投机。夜晚的江风很凉，她乘坐我的小电动在后座用衣服的帽子包住自己的脑袋。怕她坐不稳摔着，因此我骑得很慢，倒也能好好看看这如痴如醉的夜色。
将小姑娘安全送到医院的住院部楼下，突然想起什么，我从后备箱拿出一顶棉帽给她，她有点惊讶又犹豫地伸出手，“哇，谢谢。不过，你给我了你用什么？”，“我家还有好多，现在是冬月了，早晚风大，容易风寒头痛。”我套上皮手套，和她告别之后，就骑车回自己家了。
回到家里，母亲给我留了饭，想起来自己忘了告诉她在外头吃过了，但是她这一番忙碌也很辛苦，我就饱着肚子吃了一碗。站在窗户边抽烟的时候，我将玻璃窗推开，一股寒气倾入室内，夜里大约又要结冰，我在心里想着。忽然想起在住院部暂住的小姑娘，那几间空置的房子有几个空调好像坏了，也不知她是什么样的状况。又忽然，我被自己这种油然而生的关心吓到了，我长期独居，极少和人亲密来往，很久没有这种感受。我关了窗户，捻灭了烟，洗了把脸，准备睡觉去了。
日常工作总是很忙碌，小姑娘和团队的工程师辛苦地准备项目环境，还要到各个科室解决各种各样的突发问题，经常忙到没时间吃饭。偶尔在食堂遇见她，也是匆匆打声招呼就要去工作岗位忙碌了。小姑娘身体比较弱，忙碌加上寒气渐渐吃不消，生了场感冒。我因此每天总要嘱咐她几句多喝热水，按时吃药。好在大家齐心协力，项目成功上线了，紧锣密鼓的项目渐渐走向尾声。
忽而有一天，小姑娘问起城南那家书店在哪，她想趁周末过去，我说那正好我载你过去，我要买几本书放办公室。但是计划总不如变化，周五晚上的时候，领导打电话让我周末两天加班重新修改机房规章制度。我内心觉得歉疚，问小姑娘可否换个时间，“没关系呀，我可以自己坐公交过去的。”她说自己现在不是那么忙了，想多读些书。虽然她没把我的食言放在心上，我心里还是觉得内疚。周末在办公室里加班也不得自在，小周看出来我的焦虑，打趣道：“小程不在，你这都没心思上班了。”我白了他一眼，叮嘱他赶紧写文档，心思却飘向窗外。下午快四点的时候，小周将整理好的几份文档发给我，又笑道：“这也快下班了，要不你先走吧，我在这把剩下的整理下，明天我们再弄一天，总是可以弄完的。”我想着也对，小姑娘兴许还在书店，就骑车往城南赶去。
当我到达的时候，书店的人还是很多，这家店八点半才打烊，又逢周末，不大的书店坐了不少的人。我在雅座和回旋楼梯上都没找到她，内心略微失落，应该是回家了吧。我朝着门口走准备出去，余光瞟到书架角落里坐着个人，我转过头去，发现中文经典阅读区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女孩子，手捧着一本《资治通鉴》搁在膝盖上睡着了，头发垂下来半掩着面庞，身体微微靠向书架的一侧，正是她。我走向前，不想惊扰她，拿了一本书坐在旁边。
她睡得很香，呼吸均匀，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在旁边。这一刻好像时光静止了一般，我将目光从书上移到她的脸上，放佛我也在这静止的时间里，相对无言。过了几分钟她醒了，受到惊吓一般书掉到地上，我笑笑帮她捡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她从恍惚的睡态中清醒过来，捶了捶麻了的腿。“刚才来的，工作提前做完就想着来书店把书买了，说不定还能碰到你，可巧碰到了。怎么睡着啦？”，我站起身，将书放回书架。“看着看着就犯困了...就眯了一小会儿，准备回去的。”她也把书放回书架，脚因为麻走起来一瘸一拐的，“没想到你喜欢看历史书，我以为像你这般年纪的孩子都不大爱看的。”我察觉出她的尴尬，就想岔开话题，“我什么都看...半吊子的，不过这儿挺好的，大部分都能找到，是个好地方。”我们走出书店，天已经快黑了，冬天的白昼总是很短，我说请她吃饭，她拒绝了，说自己最近身体抱养，胃口不佳，想早点回去休息。“感冒应该好全了吧？”，因为要载她回去，路上免不了风吹，我有点担心地问道，“差不多了，不打紧的，我戴帽子。”她从包包里拿出一顶帽子，却并不是我上次给她的那顶。我看了眼，没说话。一路上缓慢行驶将她送了回去。
自那以后，我们之间像是生了嫌隙一样，不再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谈，她的笑里也总带了闪躲的意味。日子渐渐到了年底，她放假要回家了，临别前提出来请我们科室的人吃饭，我们说她一个学生不必破费，她坚持说自己得到了很多照顾，想感谢我们。小周开车载我们到火车站附近，帮她把行李送到事先定好的旅馆，就在附近的一个商场定了家餐厅吃饭。小姑娘今天又恢复了以前那样开朗的性格，话也变多了，她说了很多真挚的感谢的话，一度眼眶有点红。我们聊了很多，最后也祝愿她有一个锦绣的前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隆冬的夜越发的冷了，但是热闹的夜市依旧人声鼎沸。她要回去休息了，乘坐明早的火车离开。我们说了再见，目送她消失在停车场。小周发动引擎，车子渐渐行驶远离华灯纷扬的市区。我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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