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当我陷在自己的婚姻里万般绝望的时候,也曾心灰意懒地说到离婚。我平日极尽温顺的年仅10岁的儿子第一个撕心裂肺地反对,妈妈,不要离婚,你会把我的一生都毁了!
那一刻我忽然哑然,忽然忘记了自己身处的疼痛。
看着肝肠寸断大哭的儿子,我想起13岁时跪在母亲面前的自己,想起我曾怨恨过的面若冰霜坐在双膝跪地的我的面前母亲无动于衷的表情,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混乱感。
母亲那时也是在绝望的谷底吧。在绝望谷底的母亲没有心力去顾及任何人的感受,即使是自己的儿女。
年少的我从没有认真地从母亲的角度看一看她所处的人生,体味一下她所承受的苦痛。我只是一味地抱怨她的冷淡和无情。不是我多么自私,是不能。
对于滚滚红尘,我们感受最原始最直接的只有自己的内心。那个狭窄幽深逼仄的内心世界决定了每个人只能最深刻体会到自己的痛苦。深陷于痛苦里,痛苦就变成一道烟幕,轻易隔开了世界和自身。在疼痛的烟幕里自艾自怜,觉得世界都是对自己的亏欠,进而失去对身外世界的观察领悟和慈悲之心就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了吧。
当然,总有人可以超越。或者希翼超越。那是一条漫长的成长之路,13岁时的我刚刚踏上那条路,除了前路茫茫,我什么都看不到。
有时候我想,或许真正的,每一个人念及自己的担负,都值得一场失声痛哭。
我曾经就是那么顾影自怜。好像我是世界上最痛苦最值得同情的人。
那时候所谓世界,不过一丈见方。天地都是遥远的,只有那个灯光昏暗的屋子里,用不同的表情诠释各自内心痛苦的几个相关的人。
红尘那么浩淼辽阔有什么用呢?我们的脚步其实迈不出一个小小的亲情之屋。
没有人知道我的世界是怎样的。没有人知道那个可以笑到地动山摇的女孩是怎样痛哭的。
除了洛之。
那时候我们住在老家。母亲喜欢平房,老家几百平米的院落是母亲的梦想,为此父亲放弃了多次分房住楼的机会。想来父亲对母亲是迁就的。
洛之是我的邻居。也是我和小戈的同班同学。一个阴郁内向的男孩。
如果没有小戈的出现,也许我会喜欢洛之。实际上我也是有几分喜欢他的,只是这种喜欢远没有达到刻骨铭心的地步。
洛之是个很漂亮的男孩。是的,漂亮。齿白唇红,眉清目秀。那样漂亮的一个小男孩我喜欢他竟然不如喜欢小戈,想来我不是好色之徒。
我喜欢小戈的温暖。喜欢小戈眯起细细眼睛温柔地笑。喜欢小戈九月阳光般的透着羞涩的清新。这些都是最初小戈给我的美好印象,即使后来小戈慢慢变得不再是小戈,我依然喜欢。
这就是真的喜欢吧。爱他美好的样子,也爱他堕落的样子。只因为他是小戈。独一无二我曾经喜欢着的小戈。
洛之的阴郁同样来自于他的父母。不过,是另一种不幸。洛之的母亲在他十岁的时候去世。我见过洛之的母亲,依稀还能记得她的样子,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言谈举止娴静温婉。她看着洛之的眼神每每让我想来泫然。那时她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
怎么会有这样温柔的母亲。我常常偷偷打量着洛之的母亲,心里希望母亲也能这样看我。多么温暖啊,那目光仿佛是一双最柔软温和的手掌,轻轻捧着洛之。如今想那目光里,应当也会有我那时所无法体会的哀伤。
母亲去世后洛之一下子长大了的感觉。他不再笑,不过我也没有看到他哭。一定是有哭过吧,我想起他的母亲都会十分难过。那个柔弱地倚在门边等待洛之放学的女人,永远地消失了。
永远。这个词语已经被古往今来的情人们的口水洗得发白,失去了它本来的分量。
永远有多远呢?很多的永远没有固定期限。只有生死两分离的永远是无限远。
十岁的洛之感受一定更深刻吧。那之后,我从来没有听洛之谈起过自己的母亲。即使我跟他同桌过,即使我拐弯抹角地暗示过,即使他父亲的再婚事件闹得尽人皆知过。
绝口不提,是一种多深的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要说懂得。
我不懂洛之的痛,不代表洛之不懂得我。
长大之后的洛之告诉我,他是从他们家的阳台上看到我跪在地上痛苦流涕的那一刻喜欢上我的。
我从来不知道他喜欢过我。他看上去像一个没有情感的人,一脸寒霜,骄傲而冷漠。
是因为那样痛哭有一种悲伤美吗?我没有问洛之。只是冲他微笑着,掩饰自己内心最私隐的秘密被人窥去的慌乱无助和苍凉凄楚。
一个对家庭没有任何留恋的小孩,必然会自己去满世界寻找属于自己的依靠。我想我就是在那种情况下依赖上小戈的好。
小戈来自幸福的家庭。他是那种没有阴影的小孩,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忧伤。小戈的笑一点都不像我那么放肆狂野,不羁张扬。他总是像玉一样温润,细腻熨帖,柔和而美好。不过,这都是最初的小戈。
当我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只能笼统地说小戈对我很好,让我感觉他对我不同于其他女孩的好。不过,让我举个例子,我却又为难了。二十几年过去,我无法一一叙述当年的往事。不是忘记了,而是回忆有时候像深不见底的深渊,我以为我是平行着沿时光长廊走回去,实际上那却是一种痛苦的坠落。
回不去了——这样的忧伤很容易让人在一瞬间情感失重,有一脚踏空,直下深渊的凄惶。
我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这回事。无论古往今来的小说把它描绘得多么美妙,我都不相信。不过,说来奇怪,这么多年,我始终记得见到小戈的第一眼。他站在我身旁,穿着白衬衣,洁净的脸庞对着我,一脸灿烂温暖的笑,好像我们认识很久了。
真的很久了。我们认识已经26年了。初遇那一天还是那么近,仿佛伸出手去,我便可以抚摸到小戈面庞上的阳光。
一页一页翻看当年为小戈写的日记,里面点点滴滴地记录着我被小戈感动过的那些事。一个微笑,一记眼神,一句关心的话语,一把递过来的糖,甚至一张看我不开心时安慰我的小纸条。每一件事情写出来只是一滴情感的水珠,如此一滴一滴地在我心里积攒着,直到有一天满溢。
那流淌出来的甜蜜告诉我,我喜欢小戈。
我想隐藏起那些点滴的小事,让他们碎片一样镶嵌在我的生命里,像遥远的星子点缀着夜空,不为什么,只为温暖凝视的眼睛。
我需要它们的温暖。一直都需要。
我说过我是在认识小戈之后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性别的。而我真正成为女性的那一天,它的到来还是让我措手不及。
其实在之前我也听过要好的女同学说起那件事。但是那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始终是不知道的。想起来,我终究是个小孩。即使心理老成,生理却相对迟缓地多。
我是同年级的孩子里年龄偏小的,所以大家纷纷有了自己的小秘密的时候,我还是一脸无知。这种该母亲告诉我的事情,母亲从没有跟我说起过。
第一次的时候,大约是初三那年秋天。之前我的身体没有察觉任何异样,直到我在厕所里看到自己的裤子上一大片黑红血迹。隐隐的,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记得那天我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裤子。那片血迹是那么难看。那时的学校厕所是开放式的,没有任何私人空间。我蹲在那里,盯着自己裤子上的血迹晕眩,抬起迷惑的眼睛正好碰上一个外班女孩,她笑盈盈地看着我,仿佛我的心情她都了解。
她的笑安慰了我,让我没有特别惶恐和不安。
我不记得那天是我怎么遮掩那些血迹而回到家的。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做饭。我对母亲说,妈妈,我裤子弄上血了。
我多么期待母亲可以安慰我一下,多么希望看到她有一些柔和而恰当的表情。却没有。母亲没有笑,没有任何言语。她只是冷淡地上下看了我一眼,那是怎样的一眼,让我忽然觉得那些血是肮脏的,流血的我是肮脏的。
你成人了。母亲毫无表情地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停下手里的事情,走进卧室拿出一卷手纸,撕下一段,草草地折了一折递给我,垫上吧。
没有。再也没有什么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回忆那一幕,仍然会止不住泪盈于睫。
记得《荆棘鸟》里描写梅吉的第一次时那些恐惧和担心。每一个女孩子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世界从那一刻变得再不一样。那本是多么自然的事,可是年少的孩子不知道,这种突然的变故会让人慌乱,不安,羞涩,迷茫。
那时的我多么需要母亲的引导,告诉我生命是这样的,那些从我体内流出来的血,洁净而自然,像种子钻出地面,花枝爆出蓓蕾。
很多年,我一直揣测,母亲究竟经历着怎样的心情,她究竟怎样看待自己的女儿,她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她自己给予的生命?她可会知道我那时多么需要她的微笑,她的经验,她的抚慰。
我多么需要她的爱。
曾经有很多很多个不眠之夜,我一直追问自己,为什么我的母亲是这样的?为什么我生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事情?
没有答案。
岁月慢慢流逝,我的人生渐渐丰满,再回首从前,我只懂得了一件事:接受。
接受所有迎面而来的:幸,或是不幸。
还是13岁那年,一个下午,我偶然打开茶几的抽斗,看到里面有几张折叠的信纸,便好奇拿出来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斗大的两个字:遗书。
是母亲的遗书。磕磕绊绊地看了几眼,我就大叫哥哥。那时父亲母亲上班,只有哥哥和我在家里。
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同样慌了神。什么都顾不得想我们就冲去母亲的单位。见人就哭着问,有没有看见我妈妈,有没有看见我妈妈……
那天母亲是怎么回来的不记得了。隐约听大人们说事情起因是母亲和单位的领导不合。母亲性格耿直,不擅处理复杂关系。
事情最后以父亲出面找人帮母亲办了提前退休为结束。
至于那封遗书,母亲始终没有跟我和哥哥解释什么,也没有任何安抚。想来她已经风平浪静了。
而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后遗症是,每次看到母亲的字就会不自觉地心颤,胃绞痛。
恐惧是一片巨大的阴影,它深藏在我的内心深处,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从角落里缓缓移出来,遮住我的心灵像沉重的阴霾瞬间遮住天空。
那以后我便懂得了,我会被以各种方式被母亲放弃,离婚,或者死亡,或者……
生命原来可以这样轻易就被放弃掉。
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多么悲哀的懂得,又是多么危险的懂得。
其实往事里应当也有很多愉快的时刻。那些时候,多半是母亲心情舒畅的时候。我记得最开心的是跟父母一起玩牌。玩一种叫24点的智力游戏。我们四个人,父亲母亲哥哥和我,各出一张牌,运用加减乘除各种运算,看谁可以最先得出24。
母亲数学极好。父亲数学却极差,不知道是不是艺术家思维的缘故,两位数以上的加减父亲都会常常算错。也可能是粗心,也可能懒得花费时间去算计。
那些个时候,我们在一起就很融洽,像一个真正的家。
若是母亲赢了,她便像个小孩,笑得很开心很快乐。很开心很快乐的母亲,会散发出一种女性的温柔和美丽,让我由衷地想靠近。
母亲的性格其实一直像个小孩子,简单而天真,执着而任性。
我一直认为执着的人是有魅力的人,他们会从骨子里透出一种迷人的气质,那种倔犟不容易屈服的品质像一种凌厉的光芒,从人的灵魂深处执拗地透射出来,摄人心魄。
我想年轻时的父亲就是被母亲这种美貌加执着的气质打动了吧,所以才会对母亲一见钟情。而我对一见钟情的怀疑和否定,最初的经验也是从自己的父母而来。
我曾经看过他们相识初期的往来信件。父亲的温柔缠绵可以理解,而文字里那个同样婉转甜蜜的母亲却是陌生的。
看着看着我便会惘然。那些美好圆融的当初怎么会就走到一地碎片的后来呢?
后来——一个欲语还休的词汇。它被从喉咙里挤出的时候,心情恍恍如时光仿佛已经飞越了沧海桑田。
母亲年轻时高傲而冷淡。高傲冷淡的人让人感觉仿佛什么都不屑,不在乎,很容易激发人的征服欲望。
而其实,那种不在乎不过是因为不关乎心,因为她还不想抓住什么。
等到父亲意识到母亲想抓住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时母亲想抓住的,只有父亲。
母亲是那么热爱父亲,以致于性格中的偏执部分被强烈地激发,命运由此被更改就是接踵而来的一步步必经之路了。
我常常想,爱,尤其是夫妻之爱,究竟需要怎样的分寸,怎样的空间?当身体融为一体的时候,是否必然意味着灵魂的融为一体?
灵魂究竟是怎样的?他需要被另一颗灵魂完全包裹住,还是彼此严密对合,还是仅仅只是一种松散的维系,有充分的自由去继续探寻自我?
我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灵魂千差万别,每一个灵魂后面都拖着长长的往事,这些往事决定了人的思想意识,行为态度,决定了对爱的领悟,对自由的理解,对自己人生方向的把持。
爱和自由是矛盾的吗?我想这是一个事物的两端。在一个端点上它们是亲密融合的,如水乳。在另一个端点上它们则是漠然排斥,如是非。
爱,需要智慧吗?
我曾经以为爱是自然生发,由心而出,顺如流水,随心漫溢。如今却觉得,人心深壑,美好的情感在于经营,双方扬长抑短,张弛有度,从而达到举案齐眉,比翼齐飞。
可惜,我们所接受的教育有着太多弊端,充斥着太多虚伪,太多华而不实的说教,远离生活本质,更远离人性需求。从这种教育环境中走出一个个情感残疾,心灵缺陷的人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在乎是好的,而失去自己的站立位置,全力倾靠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感情,那种以爱为名的占有和操控,一定是容易让人窒息的。
我想,母亲对父亲的爱就曾是如此吧。
无论母亲对父亲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我始终相信母亲是爱父亲的。那种传统专制的爱,类似于小孩子对自己的心爱的玩具的爱,霸道而强烈。她不能容忍别人染指,更不能容忍玩具自己的出走和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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