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暑假没有消停过,儿子的妈妈和奶奶两个大护法光天化日之下,至少三次把我从床上揪起来,四次在餐桌上让我放下筷子,把我从庸俗的境地推升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层次,她们说:“眼下教育问题是头等大事,开学之后你打算怎么带儿子上学?请从衣食住行四个角度谈一谈,要深入一点细致一点,最好理论加实际……请开始你的表演……”
两年前我所在的学校有了小学部,我带着这个消息回家的那个晚上,儿子的妈妈和奶奶这对婆媳差点击掌相庆,纷纷对我投来敬重的眼神,已经摆在桌子上的中午的剩饭剩菜也被撤下,重新开火热锅。
说话间就到了九月,儿子作为小学的新生游走在了这个大孩小孩混杂的校园里。
上学第一天,他坐在教室里接受新老师的训话,我在我的教室里迎接军训修整归来的初一新生。我深陷家长、学校共同制造的“百废待兴”的汪洋大海中。发新书、做卫生、搬宿舍、换校服,手把手教给学生站队、就餐、值日的规矩。与此同时,微信里的消息就像一架架轰炸机,几番视觉扫荡,几次头脑冲击,满以为要被撑爆的脑袋,一次次被拓展承受的限度,到最后居然没有落下一件紧要的事。
当天晚上,把儿子接回办公室,让他在我的座位上做作业,我依然站在教室里,施展我的入学教育洗脑大法,满屋子唾沫星子横飞,说教意味四散,以致于忘了时间,直到“当当”的几下铃声,消毒液一般净化了室内的空气,我疲惫地走出教室,看到儿子站在办公室门口,怯生生迎上前来:“爸爸,我要尿尿。”
“哦好,等一下啊,爸爸给这个哥哥写完假条就带你去。”
“爸爸,我要尿尿。”
“没问题,等一分钟,这个姐姐要用爸爸的手机给她妈妈打电话。”
打了一个哈欠,抹了两把汗,也不知道过了几分钟,儿子说:“爸爸,我……我尿出来了。”我扭头一瞧,白色的地板上溢出一汪浅浅的黄黄的液体,小蛇一样向四周慢慢爬行,儿子的裤子洇湿了大片。
擦了地板,认过楼下的厕所,赶紧回教师宿舍,帮儿子清洗尿液,儿子看起来气色不错,没事人似的,坐在床上,小腿垂下来,嘴里边吃东西边哼歌,眼睛看着四面承重墙和一床一桌一椅。
“水好凉啊,爸爸。”儿子说。
“夏天嘛,就要用凉水……况且这洗脚水是爸爸亲自给你端的,你妈妈都很少享受这待遇。”
“爸爸老了你给爸爸端洗脚水好不好。”
“不好。”
“那以后我不给端洗脚水了。”
“太好了,那我就不洗了。”
愉快地不欢而散之后,妻子打来视频电话,垂帘听政的奶奶也把半个脑袋暴露在屏幕里。
“洗脚呢。”儿子嗲嗲地说。我喘了一口气,心想,准备接受一连串问题的洗礼吧,“在学校怎么样啊”,“晚上吃的什么啊”,“认识了几个小朋友啊”。儿子的嘴被面包饼干堵住了,对着手机闹傻样的时候多,回答问题的时候少,我担心他把尿裤子的事说出来,准备随时插嘴打断,可几个回合之后,儿子根本不提这茬,竟然没心没肺避重就轻地来了一句:“妈妈,爸爸给我拿的洗脚水太凉了。”我像捡了一个大便宜似的,急忙道歉——今天太忙了,也太累了,来不及烧热水,下不为例啊。
当天晚上,辗转反侧,假期里汇报的计划,在现实面前轻易地出了问题,我认真地告诉自己,用点心,新生活已经开始了,准备长出三头六臂吧。
最困难的是早上,早饭的问题,我每天六点起床,急匆匆洗漱完毕,赶到操场,看学生跑操,之后就餐,同时小跑着给儿子打饭回来。
“快点起床,爸爸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快快快,上厕所洗脸吃饭。”儿子还在撅着屁股死睡。
“不起是吧,不起我走了。”儿子这才动起来。
“快吃吧,你先喝粥,爸爸给你剥鸡蛋。”
“我要自己剥。”剥鸡蛋是他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
“咱们俩比赛,看谁先剥完。”儿子来了点小兴致,速度增加了一倍,愉快地吃掉,喝了几口粥,看时间,即使再想吃什么也不可能了。我牵着他的小手出门,送至教室门口。
可到了第五天,儿子就开始罢工了:“为什么每天都是粥和鸡蛋啊,我不喜欢。”
“你没发现今天的粥和昨天的粥不一样吗?今天的粥里还有好多花生豆,昨天的只有葡萄干,你亲口尝尝。”儿子不为所动。
“只剩十五分钟了,快点快点,不然爸爸就要迟到了,让校长爷爷抓到就要站在教室外面……”一早上说的最多的就是“快”字,“这样吧,今天咱们不喝粥了,吃两个鸡蛋,再加一个香蕉。”
儿子紧闭嘴巴。
“爸爸帮你吃一半,你一口我一口,把它吃完。”我先咬了一小嘴。
“我才不吃了呢,你都咬过了,好恶心。”
这句话让我很生气,如果不是看在血比水浓的份儿上,我早掀桌子拍屁股走人了。
更寒心的是,周末回到家里,儿子列出我的几大罪状:“每天都让我吃粥还有鸡蛋……洗脚的水太凉了……总是让我在办公室里坐着。”
“这也不能怪爸爸呀,食堂里实在没有别的,那些哥哥姐姐都快吃三年了,再说了,每次等爸爸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叔叔阿姨是不是总给你拿好吃的,你不是也非常高兴吗?”
两个大护法自然知道我的难处,儿子在家时,两人轮番伺候,偶尔还需要我的武力干涉,现在她们倒是清闲了,逼得我长出了三头六臂,有一两处照顾不周的地方,自然还是抵不过我的“圣眷正隆”。
也有清闲的时候,没有晚自习,我带着儿子走出办公室,在操场上燃烧燃烧卡路里,那时学生们还在上自习,偌大的空间只有我们父子俩,九月的夜风正怡人,墨蓝的幕布上挂着几颗白亮的星斗,教学楼里透出的灯光擦去少许黑暗。如此清幽的夜晚我想传授几首诗给他,他却总想跟我赛跑,我还得不露痕迹地完败于他。
几天后接到一项艰巨的任务,儿子要作为新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明显这又成了家长的任务,我连哄带吓,时而鼓励,时而厉色,抓紧大小时间练习,我强大的基因也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儿子在语言文字方面的小天赋渐显,慢慢把一篇二百多字的发言稿背了下来。
小插曲仍是不断的,比如晚上的不速之客,带着挑衅的“嗡嗡嗡”声进攻来,我开灯寻找,半天无果,失去耐心,给儿子和我全身喷上花露水,熄灯再睡。半夜又被儿子翻动的声音惊醒,我困得睁不开眼睛,在儿子这块小鲜肉身边,我不受蚊虫待见,但还是决定不可独自酣睡,发誓与蚊子纠缠到底,耐心细心一块一块的搜索,最后用两只蚊子的鲜血告慰了我的半夜长开眼,可一看时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离闹钟响起不足一个小时了。
再比如,送饭路上遇到校长大人,我装作没看见扭头就走多好,一打招呼,牵出一系列盘问,“今天的早饭怎么样啊”,“你的学生都适应学校生活了吗”。我还得说谢谢校长的关心,其实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那嗷嗷待哺的儿子,是否还有时间吃一个鸡蛋,是否可以在路上吃一个鸡蛋,最后我只来得及在他的书包里装一袋牛奶。
其实,我在心中暗暗赞叹儿子的适应能力,甩我了一条街也不一定,大概六七岁的年纪,我跟着当木匠的父亲去亲戚家做家具,晚上要住一宿,记忆犹新的是,我竟然在半夜哭闹起来,非要找妈妈睡。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见到当年的大姨,她还能用没有牙齿的嘴讲述我的光辉业绩。
而我的儿子,我一次次剥夺他本应享有的权利,我一次次得寸进尺,他一次次为我让步,真是令我自豪又自惭形秽。
我说,以后爸爸不去接你放学了,你自己来办公室找我。
我说,给你定好时间,自己穿衣服起床,洗漱上厕所,等爸爸送饭来。
我说,以后不送你到教室门口了,你自己报告,进去,向老师问好。
我说,爸爸晚上有时候要去宿舍看大哥哥们睡觉,你自己呆在屋子里,听故事。
……
每每到这时,儿子的小脑瓜都思索几秒钟,不情愿的抗拒一次,最后无不答应。
教师节暨开学典礼那天,我作为教师代表面对两千师生发言,没想到,虽久经沙场,上了台之后心里也扑通扑通地跳起来,竟然丢了两句关键的话。几天之后,小学部的开学典礼召开,我偷偷地溜进会场,主持老师说,下面有请…小朋友发言。儿子款款的走到舞台中央,问好,鞠躬,小脸上带着少许的羞涩,但是,他将发言稿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语调抑扬顿挫,起起伏伏,我身上的鸡皮疙瘩几次要凸起,想到这是来自于他爸爸的现身传授,头皮发麻了。下面的一百多个小朋友安安静静,每个都注目着儿子,我心里骄傲,好像注目着我精心制造的杰出作品一样。
当天晚上,边给儿子准备洗脚水边仔细询问:上台讲话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扑通扑通”乱跳啊。儿子嘴上吃着,知道自己刚刚立功,“圣眷正隆”,不停地闹傻样,就是不回答我的问题。
“再问一个,”我说,“你讲完话,回到座位,我看见旁边一个小女生跟你说了几句话,她对你说什么来着。”
儿子嘴里吃着,仍然不回答,将我气个半死。
“爸爸老了以后也要给爸爸倒洗脚水啊。”
“不倒。”
“那我也不给你倒了。”
“好吧,那我也给你用凉水洗脚啊。”又忘了给儿子烧热水,他回家再参我一本,不知道我的圣眷还隆不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