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帮我带一个鸡蛋灌饼。我这张卷子还得十几分钟。”我正准备离开教室买晚饭,身后小岩的声音就很有活力地响起来。
“知道了,鸭胸馅,加番茄酱,对吧。”我没有回头。
“啊啊啊,阿月最好了!最喜欢阿月了!”
“再多嘴就别想吃晚饭了!”我扭过头瞪了他一眼,快步走出教室。该死的,脸颊居然有些发烫,我抬起手在脸两边儿狂扇,一路小跑离开了教学楼。
小岩是我从小的好哥们儿,住我家对门,我们读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现在又读同一所高中。
小岩从小就是那种耀眼的小孩,眉清目秀,左眼眼角有一颗泪痣,衬得眼睛更加漂亮,成绩好,懂事早,朋友多,是我们男生中领袖一般的存在。
小岩在12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的性取向,我还记得他向我出柜时候的豪放举动。
那是小学六年级的某一天中午,大家列队吃完午饭以后,小岩把我叫到学校的活动室,一把揽住我的肩膀,面色庄严地说:“阿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喜欢男孩子。”
我花了几秒钟的时间认真回忆了一下性健康教育读本上的知识,然后猛地跳起来甩开小岩的手臂,摆出一副拳击预备姿势对着他,说:“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放心,我是喜欢男孩子没错,”小岩伸手拍掉粘在我红领巾上的大米粒,“但我是不会喜欢阿月这种笨蛋的。”
于是小岩的出柜行为以被我暴打一顿告终。
而我发现自己喜欢小岩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只是在高中一年级某个稀松平常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然后感情就像暴风雨一样袭来,莫名其妙。
喜欢他。
喜欢他。
第二天早上醒来,这种感觉还是没有消失。
我和小岩不一样,小岩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男孩子,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男孩子,到现在也不知道。
我只是喜欢小岩。
不过我从来没有告白的打算,学业紧张,至少以我的智商没有恋爱的时间,身心都不成熟,我害怕在错误的时间开始又仓促结束,更何况……
“我是不会喜欢阿月这种笨蛋的。”
我知道那只是小岩的一句玩笑话,不过那也提醒着我,当务之急是努力和小岩考进同一所大学。
我提着两个鸡蛋灌饼返回学校。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一阵风吹过来,我打了个哆嗦,把装食物的塑料袋放进大衣袖口里护着,奔向教学楼。
进入教室,一抬头,公告栏上“距离高考还有215天”的倒计时牌还是那么显眼,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走到小岩的座位旁边,看了一下手表——距离我离开教室买晚饭已经过去了10分钟。
小岩的题目应该快写完了吧。我在他左边隔着走廊的座位轻轻坐下,拿起英语单词默记了起来。记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扭头看他。
小岩真好看,皮肤是让女生都嫉妒的那种白皙,长眉入鬓,眼神清澈,眼角的泪痣好像闪着光似的。这会儿他好像被眼前的数学题困住了,咬着中性笔的笔杆,微微晃着脑袋,不一会儿又恍然大悟似的握了一下拳头,抄起一张草稿纸一阵猛算,然后开始在试卷上奋笔疾书。
我赶在自己的脸烧起来之前回过头,一头扎进单词书里。
“阿月,你回来怎么不出声?”
“嗯?”我抬起头。小岩看起来是写完了试卷,他伸了一个懒腰,也不起身,直接把手伸得长长的试图命中我桌上的鸡蛋灌饼。
我一把抓起两个人的食物护在胸前,然后举起小岩的那一份:“嗟!来食。”
“哈哈哈好了阿月,”小岩站起来拿走自己的食物,对我挥了挥手,“我们还是去老地方吃。”
小岩说的老地方其实是学校里一间废弃的小教室,这个地方是我们两个上高中以后发现的。
我们就读的高中没有食堂,每到晚饭时间,有的同学回家吃,也有人在校外的小饭馆吃,我和小岩为了节省时间,每次都是买些简单的东西在学校里吃。可是把教室里弄的香气弥漫总是不礼貌,如果在楼道里吃,到了冬天又太冷,直到我们发现了这间小教室。
说是教室,其实我怀疑这个房间原来是用作教师办公室的,因为房间里的四套桌椅虽然都是学生用的课桌椅,但是角落处却设有一个洗手台,这是教师办公室才有的配置。
第一次发现这里的时候,我和小岩如获至宝,动手掸灰擦抹,很快就收拾了出来。因为小教室的位置在教学楼用于储藏物品的地下一层,所以几乎无人光顾,这儿也就成了我们两个人每晚享受晚餐的圣地。
我和小岩拿着食物推开“老地方”的门,打开灯,在同一张课桌两侧坐下来,一边大口嚼着手里的灌饼,一边半闭起眼睛放松一下为学习紧绷了一天的神经。
小岩很快就吃完了,而我还剩少半份,于是他背着手开始在教室里踱步,嘴里喃喃背诵着古文。而我也不觉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
“咦?”小岩的声音里带着惊讶。
我把最后一口鸡蛋灌饼咽下肚,身体转向小岩所在的方向:“怎么了?”
“阿月,昨天那个镜子就在那儿吗?”
我顺着小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也吓了一跳。
那是教室角落里的那个洗手台。这个洗手台是废弃的,本来应该安装在洗手台上的镜子也早就拆除了,但是此时,一面镜子赫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仔细一看,更加不对劲,一般来说,洗手台上镜子的高度,应该符合人的身高,至少把人胸以上的部分照全了,但是这面镜子安装得特别高,镜子的下边缘刚好和小岩的头顶平齐,也就是说,完全照不到人。
这哪像洗手台上的镜子啊,分明像是开在靠近房顶处的气窗。
“会是谁突然在这儿装这种奇怪的东西呢?”小岩自言自语着,同时在镜子前面跳起来,试图让脸进入镜子能照到的范围。他屈膝,起跳,在空中注视镜子,然后又落下来,我看见他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有什么问题吗?我很不解,也学着他的样子在镜子前面跳起来,在滞空的一瞬间看着自己在镜子中的样子,却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这时候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起来。
“糟了,打预备铃了,我得在上课前把英语卷子发下去,”我拍了拍小岩的肩膀,“我们回去吧。”
“阿月,你先回去发卷子吧,这个镜子怪怪的,我要再确认一下,不过也可能是我一时眼花……”小岩朝我眨了一下左眼,“放心吧,科代表大人,我上课前会回去的。”
“那好吧,别拖太久,你要是因为迟到下课没写完卷子,我可是会毫不留情地收走的。”我朝小岩吐了吐舌头。
然而小岩没有及时回来。
距离晚自习开始已经过去了5分钟,我看着自己右侧空着的座位,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跑出教室,一口气冲到“老地方”。灯是亮着的,可是房间里空无一人。我跑回教室,小岩的座位依然是空着的。
怎么回事?
地下室奇怪的镜子,小岩惊愕的表情,亮着的灯……所有的元素都给我一种糟糕的感觉——
我现在,必须去找他!
“你说谁?”
“是李岩同学,他晚自习开始以后就没有回来,我想请问一下张老师,他刚才有没有向您请过假,说是要回家什么的。”我在办公室里找到正在值班的班主任,希望自己是在瞎担心。
“李岩?我们班……有这个学生吗?”
“他、他就是坐在我右边的那个同学啊!”
“张皓月,你没事吧,”张老师关切地看着我,“你右边的座位,一直是空的啊。”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办公室回到教室的,好像是跑着,好像弄倒了办公室门口的垃圾桶,好像听见张老师担忧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在小岩的座位上翻了又翻,却什么都找不到,小岩满是红勾的练习册,小岩写得漂亮的笔记,小岩纠错后装订整齐的试卷,这些都不见了。桌子上只剩下班里的各种杂物,印多了的试卷,被丢弃的作文纸,没用过的的草稿纸,就好像……就好像——
“你右边的座位,一直是空的啊。”
一直是……空的……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回过神来,我已经在校园外面了,我反复拨打小岩的手机,只听到冰冷的提示音。学校外面售卖小吃的商贩陆续关闭门面,只剩下书店的灯还微微亮着,我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离我远去了。
而我现在要做的,是最后去确定,整个世界都在提醒我的一个事实。
“谁呀?”小岩的妈妈把门推开一条缝隙。
“李阿姨,是我,阿月。”
“阿月啊,”李阿姨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她推开门,“今天不用上晚自习的吗?是不是忘带钥匙了?
“我听说你父母这周扔下你去旅行了,真是的,孩子都高三了,能不能再上心一点啊。明天就周末休息了,不然明天你来阿姨家吃饭吧。
“你稍等啊,阿姨这就帮你找你们家的备用钥匙去——”
“李阿姨!”我高声打断了她,“小岩他……
“不是,那个,您……打算要小孩吗?”
李阿姨咯咯笑了起来:“阿月怎么跟我婆婆一个样子呢,我跟你李叔叔是商量好要丁克的,你要是想要弟弟妹妹,不如跟你妈妈说说……”
耳畔突然传来尖刺的蜂鸣声。
我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
周六早晨7点55分,我走进家门口的饮品店,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点了一杯热巧克力。我等的人还有五分钟就会到达。
昨天晚上,我在家里一夜未眠。我先花了几分钟逼自己承认了一个事实——小岩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且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记得他。之后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并且很快成功了。
再之后我打开电脑,在搜索栏中键入“灵异事件”“解决”等关键字,我查到了一个号码。拨通之后,对面是一个干练的女声,她不等我说完情况,就提出面谈的要求,和我约定了时间地点。
最后的几个小时我在脑海中反复整理着发生的事件,希望能提高第二天的效率,事实上我也没办法睡着。
“张皓月先生吗?”
是男人的声音,看来昨晚接听电话的可能只是前台人员。我抬头看着迎面走来的男人,他40岁上下,中等身材,棕色的条纹西服套装外面居然又穿了一件长至脚踝的黑色皮风衣,更奇怪的是脚上的雪地靴。
“很奇怪吗?”他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我不是很擅长穿搭。”
我完全没有心思继续关于他衣着的话题,赶忙把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迅速地叙述了一遍,他安静地听完。
“所以说,”他眯起眼睛,“就像你的朋友从来没出生过一样。”
“是的——抱歉,怎么称呼您?”我才发现自己居然都没问对方是谁就仓促地把事情和盘托出了。
“你可以叫我……王先生。”
我听着他话语里的迟疑,觉得这估计是个假名,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带我去现场看看吧,和你一起的话学校应该会允许我进入的吧。”他站起身来,我马上答应着跟了上去。
周六的校园显得很安静,我们一路走到那间小教室,一个人也没碰到。教室里那面奇怪的镜子还在原位。王先生搬了一张椅子踩上去,面对着镜子挥了挥手,又从风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盒状物体,似乎是在扫描着这面镜子。
“情况可能有点复杂——”他顿了一下,又看了看我,叹了一口气,“算了,我还是先让你看看这个吧,你过来,站上来。”
王先生把椅子让给我,我站了上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把右手慢慢地举起来。”他轻声说。
虽然有些犹豫,我还是照做了,接下来看到的景象,让我差一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镜子里的“我”,举起的,也是右手。
“怎么会这样?!”我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镜子里的像应该是和我对称的,他应该——”
他应该举左手才对啊!
所以小岩是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吗?我脑海里浮现出小岩起跳后呆住的表情,他是怎么在脸被照到一瞬间发现这么细微的问题的?我反复回忆着昨天晚上的遭遇,突然就明白了:
是泪痣。
是因为他左眼眼角的那颗泪痣。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王先生阻止了。
“张同学,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你完全帮不上忙,请你现在回家去,我保证明天给你答复,”他皱了皱眉,又补充道,“我会以帮助你的朋友为最高优先级。”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和王先生坐在那间我最后见到小岩的小教室里。
墙上的镜子已经被取下来靠在墙角,镜面用一块黑色的布遮挡着。
“事情已经结束了,”他看着我的眼睛,“但是我可能需要花一点时间来给你解释,你可以随时打断我。”
我点了点头,这时候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那就先从我的身份讲起吧。我的职业可以概括成是宇宙警察,只不过执行的是比较特殊的命令。我们小组最近的任务,就是处理星际案件中牵涉到地球的部分,而很多事情对于你们来说就是灵异事件了。”
“所以,你是个外星人?”
“可以这么说。”
“但是……你长得和地球人一模一样!”
“我也觉得你们长得很像我的族人。”
“你为什么会说中文?”
“你听到的是我随身携带的翻译器发出的声音。”
“我明白了……请继续讲下去吧。”
“现在该谈谈那面‘镜子’了。你昨天应该就意识到了吧,那根本不是一面镜子,它连基本的成像都做不好,事实上,它是在伪装成一面镜子,以便隐藏自己的身份,只是伪装得很失败,放置的高度不对,连成像方法都错了。但它的错误的高度反倒掩饰了它错误的成像。”
“所以这镜子——”
“这镜子其实是一艘时空飞船,你看起来它只有镜子大小,但它的内部有足够的空间,它是迫降在地球上的。这种高度智能化的飞船有能力自我修复,以便再一次起飞。但是它来自另一个时空,对地球完全不了解,对于什么东西可以用作修复的材料,也完全不了解——”
他突然不再说了,只是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所以,小岩他——”
是被用作修复的材料了吗?
我的嘴半张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全身都开始发抖。
他看了我一眼,开始一口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朋友的事,是一次不幸的意外,至于为什么所有人都忘了他,可能是因为飞船迫降在错误的地方引起了时空撕裂,所以产生了一些附加后果。
“而你记得他,可能是因为在飞船和你的朋友建立连接的时候你在场,就像处在龙卷风的中心一样。
“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你会在意,这艘飞船现在……似乎有了意识,我们研究以后发现,很可能是你朋友残存的意识像数据一样被储存在了飞船的电脑里,不过这种储存应该只是暂时性的……”
小岩的意识,在飞船里?在飞船里!飞船……
我冲向墙角,把镜子上的黑布掀开,手捧着镜子,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但是他的意识比较微弱,还在不断消逝,我们做过这类实验,效果都不是很好……”王先生的话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我用手轻轻抚摸着镜面,它已经不再成像了,因为飞船已经不再需要伪装,镜面平静得像是睡着了。我把镜子靠在墙角,怔怔地望着它。
这时候,我看见镜子上出现了很多奇怪的色块,组合交织着,像是想要拼凑着什么。我抬头看向王先生,他错愕的眼神让我意识到这不是我的幻觉。等我再回头看镜子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办法站稳。
镜子里,是小岩的脸。
“小岩?”我试探着叫他的名字。我跪坐下来,让视线与他的眼睛持平,小岩的眼神完全没有聚焦,我知道镜子里的脸只是飞船主电脑中他残存的意识形成的影像,能成形都已经是奇迹了。
我看见小岩的嘴极其缓慢地一张一合,也不知是因为没有办法熟练地操作影像,还是故意说慢一些,想让我读出他的唇语。我不敢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唇,我看见他叫我的名字——
“阿月。”
像是被钝器击中了心脏。我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
“不要哭。”
我哭了吗?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好像真的很咸。
然后我看见小岩的唇张合的幅度明显增加了,他在重复着一句话,我急切而贪婪地读着——
“喜—欢—你。”
喜欢你。
喜欢……你。
那是我放在心里三年没敢对他说出的话。
那是我本想在未来对他说出的话。
在我们都变得更好的未来。
如今已经不会再有的未来。
这话在他心里又存放了多久呢?
我不知道。
我再也不会知道了。
但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他告别。
“我喜欢你。”我吻上他的唇,像任何一个刚刚被告白的少年那样。
与他一起的时光安全地栖息在我的记忆里,对抗着全世界的遗忘。
然后我听见他的灵魂一点一点熄灭。
镜子的触感坚硬而冰凉。
网友评论
很清新的文笔 结尾有点仓促了哈哈
就这么be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