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懂苗语，连苗语中的随便一两个单词也不能准确地念出来。但我喜欢聆听这种朴素的语言，因为这会使我想起我的父亲，或者父亲的父亲。我会看到一位老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黑夜里顶着风雨向我走来，身后的脚窝里盛满了辛酸的泪水。在我看来，能用这种古老而有磁性的语言同人交流，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一样令人羡慕。

      我不知在苗语里，“前面有一棵树”该怎么说。据我的一位略懂点苗语的同学说，在某些地域的苗语里，“前面有一棵树”与“前面有一座独木桥”说法大体上是一样的。也许事实上并非如此，然而我却深信我的这位同学。他说，在苗乡，独木桥就是砍一棵树做的，原始意味很浓的苗语或许没有将它们区别开来。

      而我有我的理解。木，或者说砍倒后用作了桥的那一截树，与真正意义上的树有着本质的区别。树，是鲜活的，不仅有青枝绿叶吸天地之精华，更重要的是有无数的根须深植于大地。而木，已经失去了象征着生命的根与叶；死后作了桥的树，亦然。可你细想之后，总还是觉得桥有一些伟大，总觉得应该为那些死后作了桥的树发一些感慨：它虽不能作为栋梁，然其死后两头均嵌入了大地，那种任人践踏的胸襟、供人以渡的情怀、朽而后已的精神，难道不值得我们景仰和礼拜？

      这又使我禁不住要联想到苦难的苗族同胞，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为了自由、为了民族的尊严、为了民族的兴旺，有多少人在抗争中倒下！看他们前赴后继的精神，你不觉得他们死后也成了“桥”？你不觉得留存在他们身上的那种“桥”一样的精神，也同样值得我们景仰和礼拜？在此，我们其实不必再去细细考究古老的苗族人民是怎样崇拜和纪念他们的英雄了，只看他们把“死后作了桥的木头”依然称作为“树”就已足够！

        “桥”就是“树”！这其中有蕴含了多少情感啊！因此，哪怕“前面有一棵树”与“前面有一座独木桥”这两句话在苗语里的说法一样之事有九分可疑，我也宁信其真！

                                                                     

                                                                                      二

      之所以得知“前面有一棵树”就是“前面有一座桥”这一说法，是缘于三十多年前去一个偏远的苗乡看一位同学。

        那是一个暑期。那时候，我们才刚刚走出校门初为人师，却忽然听说一位同学疯了。虽然言之凿凿不似谣传，同学中的大多数开始并不十分相信。与他近乡的同学一次又一次地捎信来，说他都已疯得快无可救药了，叫班里的同学设法帮一把。于是，我们几位便相约了去那个偏远的苗乡。同行的共三人，全都二十来岁的样子，年轻而又富于幻想，心里装着的美好事物总比眼里看到的要多得多。我们就这样怀揣了美好的愿望前往。

      那位当时快疯了的同学姓麻，毕业后分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那个小山村里教书，是什么把他逼得快疯了在当时我们并不十分清楚，我们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利用漫长的暑假带他出来走一趟，或许能够改变改变他。因此，上路之前我们就策划好了：此行一定要将他带出来，哪怕“绑架”也行！

      去他家的路狭小而又漫长。那时夏日还很有些毒，山风也热烘烘的。在沿一条小溪沟上溯时，我们必须找到一条上山的路。奈之山路太多不敢贸然走哪一条，也不知该上哪座山。这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位洗衣的老妇人。她用苗语告给我们：前面有一棵树，就从那儿上。于是我们一路寻将过去，走了大半天却没有在溪沟边发现一棵树，只好折回来再找，决心不再放过任何一棵小树苗。幸好在我们走到一座独木桥边时，那位略懂点苗语的同学恍然大悟了：“前面有一棵树”就是“前面有一座桥”！

      我们虽然找到了桥，走过了溪沟，但我们却没有看到那位已疯了的同学。在我们到达之前，他就已经被送进外地一所精神病院去了。听旁人说，他是因为抗争不了父辈给他订的“娃娃亲”而疯的。这原因很让我们感到震惊，也很让我们为之悲哀。说到底，他的疯，是因为他对生活有着执着的追求，不愿意强迫自己去爱自己不爱的人、不愿意勉强去过自己不愿过的生活。他的这种傻乎劲儿，或许秉承了苗族父辈对自由和民族尊严的执着追求，似乎应该让人觉得有一点儿可敬的。然而他的那种顽固不化与不思变通、改变不了生活又不学会适应之的生活态度，不是可悲亦可笑么？试想，如果他能顺其自然地娶了那位虽没有文化却也还温柔漂亮贤慧的乡里妹子为妻，就算在他们那个村子里教一辈子书，也不失为一种幸福的生活啊！然而，他却在那个民风浓厚到一切由父辈说了算的小村子里，选择了坚决抗争，选择了誓死不从，选择了疯！

      自然，他的疯病没人能为他医好，就是现在也还没有医好。也许如另一些同学所说，他在精神病院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远比我们大家都要幸福。然而我们的眼里却常常闪现起那位自幼同他订了亲的苦命的女子，据说这十多年来她还一直在那个村子里苦苦地等着他，她不能因为他病了就改嫁他人……

                                                                                        三

      我与另一些同学也各有自己的追求，说不热烈或不执着难免有失偏颇。某个时期我们也曾迷恋在某个树阴下走不出来，但我们决不至于就在那一棵树上吊死，也不会被逼得发疯。我们也知道生活的艰难，也知道漫长的人生路上会有很多坎坷。我们也曾跌倒过，好在还能爬起来。是逆境这位慈爱的老人告诉了我们：只要一步接一步往前走，就没有坎坷走不过，没有沟坎跨不过。因此，无论脚下的路有多长、有多难走，在我们心中，前面总有那么一棵树，也总有那么一座桥。那棵树不是很高大，离我们也不是很遥远，我们加把劲就能够到达。那座桥虽然很窄小，可是走过它，我们就跨过了一条沟，走向了登上另一座山的路。

      然后，我们眼里又有了另一棵树，另一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