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上初二。
班里大部分同学是新面孔。
因为个矮,我坐在教室靠前的位置。前排听课方便,但也有弊端,不方便看后排的同学,我强烈的好奇心像牢笼里关不住的小兔,一定要出来好好见识一番。
那时,我最喜欢的事便是下了课,看着同学们从座位上解放出来,拥到教室门口身鱼贯而出,你踩了我的脚,我挤了你的肩,吵吵嚷嚷,热闹得很。
我知道谁调皮惹事,谁喜欢大声嚷嚷,谁今天戴了新发卡,谁的衣服一星期没换了,这些全由观察所得。
时间久了,我发现有个女孩,她从不参与大家一窝蜂的拥挤行动,总是静静地等着,等到大家都出去得差不多了,这才稳稳当当站起来,缓缓走出去。
我只当她文静,不喜欢吵闹。
她的脸庞略显苍白,几个小雀斑分布在鼻子两侧,为她增添了几分活泼。
她叫苏海婷。
海婷,海的女儿,亭亭玉立,我是这样记住她的名字的。
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班空里,我时常窜到海婷的座位旁聊天。
她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不急不躁,从不像我一脸焦急,说话跟倒豆子似的。她永远是恬静安然的,有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稳重。她的沉稳让我对她刮目相看,我觉得她跟我们不一样,是个有故事的人。
那种感觉很强烈,但我却不明白它来自哪里。
若干年后,我把那份成熟理解为承受身体的痛苦过后沉淀下来的坦然和坚韧。
我记得那是一个周末,住校的同学早早到了学校。上晚自习的时候,我没有发现海婷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要上课了,她依然没有出现。
我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
就在不久前,她告诉我,她之所以不喜欢人多,不喜欢拥挤,是因为她吃过这方面的苦。
她不像别人,即使青一块紫一块,过两天就会自动消失,她仿佛比别人要脆弱,身体更经不起摔打。有次跌伤,她流了很多血,后来到医院住了很长时间,吃了很多药,打了很多针才好起来。从那以后,妈妈就嘱咐她千万要注意,一定别摔着,别磕着碰着。
虽然我不太明白,她怎么会有如此不堪一击的身体,但我还是记住了她的话,很少和她打闹。
就在上周,有天晚上睡觉时她脱掉上衣,发现胳膊上有很多小红点。当时大家都围过去看,那些小红点位于皮肤底下,一小片一片的,仿佛不小心碰到就会跳出来一样。
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以为是像小疙瘩一样的东西,不碍事,都没放在心上。
海婷不来上学是不是和那些小红点有关?
我猜想着。
那天的课我听得心不在焉,心里总想着海婷。
又过了两天,我回头看海婷的位子,依然是空的。
终于,我忍不住问班主任,海婷怎么没来。班主任告诉我,海婷生病了。
果然是生病了。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我倒释然了,生病不就是感冒,发烧,最多去医院打吊瓶么?
我终于放心了。
女孩儿海婷晚自习过后,我回到集体宿舍,和另外几个要好的同学商量,明天中午跟学校请假去看望海婷。大家都同意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正在上课,忽然有人敲门。老师打开门,门口站着年过半百的班主任,她一如既往地严肃平静,一位面色黝黑的中年妇女站在她旁边。
我们好奇地看着班主任走进来和任课老师耳语两句,任课老师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中年妇女便进了教室,径直走到海婷的位子前,搬起书桌,在我们的注视下走出教室,班主任把凳子帮她拿出去,随手带上门。
任课老师和我们一样,怔怔地盯着门口,几分钟才回过神来。
恰在这时,下课铃响了。
我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噔噔噔跑出去,追上尚未走远的中年妇女:
婶子,海婷怎么了?
她看我一眼,红了眼眶,低下头,说:
海婷,没了。
说完搬着东西出了楼门口。
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多年过去,当我回想起那一幕时,总能清晰地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一个女孩,怔怔地站在楼门口的大厅里,震惊席卷全身。那一刻,周围打打闹闹的同学仿佛都消失了,她犹如被电击一般,大脑一片空白。好长时间,她才找回自己,全身又立刻被一股被称之为悲伤的强大情绪淹没。
我已经记不得后来是怎样走回教室的,又是如何告诉同学们的。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回到集体宿舍,海婷的床铺已经被收拾干净,只剩下一副空床板。大家望着那副床板,沉默了许久。
要睡觉时,临近海婷床铺的女同学说,她害怕,不敢在自己床上睡,接着其他几个临近的同学也说害怕。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搬了铺盖过去,睡到海婷旁边的床铺上,为那些女同学壮胆。
也许,在我心里,我从来不认为海婷已经走了。她就像一朵花儿,还没好好绽放,她那么善解人意,才十几岁,怎么会跟死亡搭边?
也许,她只是去了另外的地方。
就像此刻,浮现在我眼前的,依然是一个生动乖巧的女孩,她面色略显苍白,却带着可人的微笑……
写在后面:
前两天看《我不是药神》,当看到那些白血病人,尤其是吕受益在医院接受治疗的痛苦时,我不禁泪眼模糊,眼前浮现出海婷的模样。
近二十年了,我从未刻意去想起,甚至可以说刻意不去想,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想起,心头都是深深的遗憾和悲伤。然而,记忆深处的东西,还是被电影轻易唤醒了。也许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心灵受到极大震撼的缘故吧。
当时没有人说海婷得的是什么病,小孩子也不懂。多年以后,我知道海婷得的是白血病,那个豆蔻年华的可爱女孩儿,就这样像花儿一样,凋零了。
我想,假若海婷还在,她也许和我一样做了母亲,或许我们可以坐在一起聊聊调皮可爱的孩子,她一定会面带微笑,温和地坐在我对面,听我的连珠炮,就像曾经的我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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