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非军迷来说,“普鲁士”这个名词听起来迷惑又陌生。老一辈人大概还对“普鲁士蓝”有点概念,年轻人或许就只模糊地意识到这个词汇曾在历史书中昙花一现。然而它短暂却绚烂的存在使得普鲁士成为一个充满传说的国家,这些传说包括了它出生、成长、强大和消融的历史,而塞巴斯蒂安·哈夫纳,作为20世纪德国历史的最重要见证者之一和一个土生土长的普鲁士人,在《不含传说的普鲁士》[1]一书中冷静地解析了这一切。
如同历史学类书籍的一般行文方式,本书也是以时间为主线的;不过为了更好地适应研究对象(普鲁士)和研究范围(欧陆,尤其是德意志),作者有时也会暂时跳出这一框架来更好地把握全局。全书分为七章,“漫长的成型过程”“粗线条理性国家”“微不足道的强权”“严峻的断裂测试”“三只黑色的老鹰”“普鲁士建立帝国”“缓慢的死亡经历”,所述历史分别大致为1415-1701,1701-1740,1740-1797,1797-1815,1815-1861,1861-1871,1871-1932。可以看出,相比于它成型的缓慢,普鲁士自十八世纪以来的历史虽非瞬息万变,至少也是处于不断变动之中;虽说那是那一时期欧洲的常态,但像普鲁士这样充满活力的国家还是不多见的,更遑论它最后成为了一个举足轻重的欧陆大国。这一历程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颇为不可思议的,故而也就难怪普鲁士的历史充斥着种种传说了。
日后被称为“普鲁士”的国家的核心区域主要是西部的勃兰登堡和东部的普鲁士,而这两个地区事实上都不是富庶而发达的地区:勃兰登堡边疆伯爵固然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七大选帝侯之一,但“边疆”二字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2]。至于普鲁士地区,那固然是一块相对肥沃的土地,但它先是由条顿骑士团殖民,后来宗主权又转移到了波兰,换而言之,它属于“外国”,而非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3]了。日后煊赫万分的霍亨索伦家族于1415年获得了勃兰登堡边区作为家族封地;而在1525年,该家族的一名成员(并非当时的勃兰登堡边疆伯爵),作为当时的条顿骑士团大团长,背叛了自己的信仰誓言而解散了条顿骑士团国家(而非骑士团本身),并自立为世俗化的普鲁士公爵。两块土地的继承权落入了同一家族手中,但是将它们真正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则又花了将近一个世纪:1618年,这是一个对霍亨索伦家族和整个欧洲都至为特殊的年份;这一年勃兰登堡和普鲁士成为共主联邦,而欧洲开始了三十年战争。
这场战争对日后欧洲的格局和秩序,乃至近代的国际体系都影响深远,不过就当时而言,最为明显的后果之一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招牌再也不足以威慑蠢蠢欲动的帝国诸侯们了;在帝国内部称王固然仍是大逆不道到不可想象的,但诸侯们很快找到了绕过它的办法:现在他们开始去国外取得王位了。霍亨索伦家族赫然发现普鲁士的宗主权归属波兰不再是一个不利因素——至少它是一块现成的国外领地。“大选侯”腓特烈·威廉在1660年带着普鲁士摆脱了波兰的控制,而他的儿子则在诸多艰苦的谈判(而非战争!)后成功戴上了王冠,成为了“在普鲁士的国王”腓特烈一世。1415-1701,将近三个世纪,地图上终于出现了“普鲁士王国”,但即使到了这时,它仍由一群零散的地块组成,国王如欲巡视自己的领地,须先穿过别国的国土。这一荒谬的事实恰恰——又一次地——证明了普鲁士国家的形成是一个出于偶然、完全随机、且毫无必要的过程。然而它一旦成型,国家所具有的自保本能就迫使它不得不踏上扩张与征服之路。
然而这就证明了普鲁士和它的军国主义是德国日后发动战争的滥觞、是万恶之源吗?哈夫纳有一个贯穿整部书的观点,即研究者不应该用今日的眼光看待历史;今人视为不可思议之事,在17-18世纪可能是理所当然,例如普鲁士的对外征服与领土调整(这实际上是该时期每个国家都在做的事),以及它在《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与法国大革命之间一百四十年内的崛起与发迹。腓特烈一世之子,“士兵国王”腓特烈·威廉一世节衣缩食地打造出一支强悍的军队(并在此时已经成为欧陆各国的笑柄),而其子腓特烈二世——也即腓特烈“大帝”[4]——则用这支军队为普鲁士攫取了奥地利的西里西亚和波兰的西普鲁士,于此普鲁士王国总算在地图上有了连接在一起的形状。而在腓特烈大帝凭借天赋、过人的毅力以及相当惊人的运气撑过了七年战争之后,普鲁士已经成为欧陆公认的强国。但普鲁士真正开始推动强权政治则是腓特烈大帝身后之事;他的继任者腓特烈·威廉二世参与了第二、三次瓜分波兰,使得普鲁士达到了迄今为止的最大规模。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腓特烈·威廉二世在位的时间与他的前两任相比并不长,而他的继任者——与拿破仑同一时期的继任者腓特烈三世打算藉由“绝不插手干预与己身无关的他人事务”来获得“国际最大的幸福”,即“长期不断地享有和平”。1807-1813对于普鲁士是个严峻的双重考验,也是其发展史上的一个拐点。法国大革命于内测试了普鲁士是否准备追逐十九世纪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时髦潮流,于外则测试了这个国家引以为傲的军事能力是否足以同欧洲的其他部分一道对抗拿破仑,或者至少足以在时代的洪流中自保。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分别是“否”和“是”,相当符合这一时期——维也纳会议时期——的欧陆普遍趋势。维也纳会议为普鲁士这匹曾经的野马套上了龙头;它现在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强权了,但这意味着它要心甘情愿地受到国际体系的约束并且主动维护这一体系[5]。并且由于它的规模,它注定是“五强”中名列第五的那一个。
之后是一段短暂的宁静,并且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因为民族主义的匣子一旦打开,其所带来的纷争与战乱就不可能被收回。维也纳会议让普鲁士损失不少,但却也带来了意外的机会:先前的德意志-波兰双民族模式被剥离,现在普鲁士是一个几乎纯德意志民族的强权了。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普鲁士就此起心动念,决定担负起统一德意志民族国家的伟大使命。同样的,这一时期也没有人期待或是预见到一场介于各个德意志国家的战争。后市在评价德意志统一过程中由普鲁士进行(并非发起)的三场王朝战争[6]时,总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又一个传说般的谎言:普鲁士在此期间不断为建立统一的德意志国家而奋斗,为此不惜战争的代价,而威廉一世和奥托·冯·俾斯麦则是这一过程中的关键人物。事实上,俾斯麦晚年确曾粉饰过自己的经历,使得他看起来仿佛一开始就有着建立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宏伟目标;而这样的说法对于无论是德国史学界还是一般民众,又或者是政治人物来说,也显然更容易接受。于是传说成了事实,普鲁士统一德意志仿佛天命所归。但事实上,俾斯麦一直以来的最高目标不过是普鲁士王国在德意志内部的霸权与优势地位(相对奥地利而言),而威廉一世仅仅在拥立德皇登基大典的前一天才流着眼泪接受了这一既成事实。这位老国王的目光远比同时代的大多数人看得深远:在出现后的一百七十年的同一天,普鲁士开始了缓慢的死亡。
这是一个被造物胜过造物主的故事,又或者被造物比造物主更符合历史的潮流和前进方向。普鲁士在1871年吃饱了,甚至是吃撑了:德意志帝国早已超出了它的消化能力。但德国还饿着肚子。尽管俾斯麦在下台前竭力保持德国的克制与冷静,但在1890年后,这最后的刹车也被卸下,德国进入了一段刺激而戏剧性的历史时期——但普鲁士,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省级单位,与这一切关系并不大了。紧接着一战而来的是德国皇权的覆灭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由普鲁士来担负的、战败的代价。普鲁士未曾发声加入一战,也不曾从中捞到任何好处,但“德意志”由于战败而割让的土地,除阿尔萨斯-洛林外,都是属于“普鲁士”的。此外,霍亨索伦家族的德意志皇帝(是否还有人记得他也是普鲁士国王?)的退位使得一直以来维系普鲁士国家意识的“夹子”骤然间松开了,等待它的就只有不断坠落。
但至少此时普鲁士邦国仍然存在,它的彻底湮灭发生于1932年7月20日,“普鲁士政变”,或者另一个更为贴切的名字:“鞭打普鲁士”。德意志总理在总统[7]的全面授权下罢黜了邦政府。最迟从此时起,普鲁士仅存的自主地位彻底宣告终结。然而在大多数人(包括普鲁士人自己)看来,普鲁士的消融远早于此;1932年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党派斗争的大戏,早已与普鲁士国家没有了任何干系;这个国家早在一战结束后就已希望融入一个大一统的德意志中,并且此时也确不复存在了。“普鲁士”由此彻底成为一个传说般的象征符号,一个德意志国家民族党拿来争权夺利的幌子,甚至是日后希特勒为整个欧洲乃至世界带来灾难的借口。但我们应该记得的是,普鲁士一直以来是一个法治、理性并且不基于民族之上的国家;而这三点在希特勒和德意志的行径中毫无踪影。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盟军在二战后纽伦堡审判之后签署的《第46号法令》中宣布:“普鲁士国家历来是德国军国主义和反动作风的支柱,它事实上已经不复存在”,而为了“在民主基础上进一步重建德国的政治生活”,自即日起“解散普鲁士”。——人们如何能够解散一个事实上已经不复存在的东西呢?然而一开始被人为创造、最后被大多数德国人和外国人信以为真的那个天命传说终于由普鲁士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战后普鲁士失去了大片国土,现在轮到了它曾经统治的臣民了。考虑到所谓“普鲁士人”甚至不是由纯粹的德意志民族构成的[8],这一代价也相当的不公。但正如1932年已经确认过的那样,早已没有人关心普鲁士的命运如何了。
在最后,我想评论一下这部书的行文。哈夫纳不愧是出色的文字工作者和历史的见证人,这部书未必是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学研究专著,但它流畅的行文和独树一帜敢于直言的观点却让它比一般的历史学作品更具社会意义。在我看来,哈夫纳绝不是在冷冰冰地叙述一段过时的历史;作为一个地道的普鲁士人(柏林也是普鲁士国家的首都),他有着对普鲁士的满腔热情。正是这样的热情推动他抽丝剥茧般地为普鲁士剥离黏附了近两个世纪的传说[9],并且至为难能可贵的是,他很小心地注意不要让自己的热情影响了自己的客观立场。就我本人而言,我相信绝对的客观和真相是不存在的,“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谁又能说人类就应该因此放弃追求客观、探索真相了呢?正如本书的标题所昭示的,一层层去伪存真,把历史中的传说的水分挤掉,或许就是这一学科不断求索的终极目标和存在意义吧。
[1]书名直译为“普鲁士没有传说”。
[2]这一地区有“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之吸墨沙盒”之称,言其土壤贫瘠多沙。
[3]伏尔泰在《论国家的形态和精神》中对神圣罗马帝国这个所谓的德意志第一帝国有一个非常精辟的评价:“它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
[4]“腓特烈大帝”是比较流行的译法,更准确的翻译则是弗里德里希大王。
[5]即梅特涅在维也纳会议上一手建立的欧洲均势体系。
[6]普丹战争,普奥战争(“兄弟之战”)和普法战争。
[7]此时的总统为兴登堡;总理为巴本。
[8]关于这一点不妨参照普鲁士国歌:吾乃普鲁士人,你可知我颜色?黑白旗帜在我面前飘扬,吾列祖列宗为自由而牺牲。请谨记,这是我颜色的真谛。我永不畏惧退缩,愿与先人一般果敢。无论天色昏暗或阳光普照,吾乃普鲁士人,愿为普鲁士人。
[9]本书德文版于1979年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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