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噶早嘞嘛菜？孙囡哩？”
“还老困吿。”
“诺，个几库好，早晨头刚从菜地里拔赐来。”
老板娘热情递过来的青菜卖相看起来并不好，但老人心情很好地装袋了。
“小义！小义！”老板娘坚持不要对方的钱。
“阿丽，十年故去哩？”等老人走远了，旁边另一家卖菜的小声问老板娘
“嗯啊。”
“十年，辛苦哩！”
禾城的冬季冷在风，这才刚走出菜市场，就迎面吹了个趔趄。流经市中心的运河有了百年历史，一到冬天，水就一遍又一遍使劲推搡着桥墩。路边店面也开了有些年头，架着篷布的不锈钢管看着脆弱得很。南方的雪，向来不易积，可化成水的路面怎么也经不住北风“嗖嗖——”地吹。所有行人步履蹒跚，抬脚放脚都变得格外小心，什么时候能到！这该死的鬼天！
老人在风中走得自在。只见他直走后，左转绕进了一个大院，院门口大块的花岗岩上，是用红色行楷写着的，禾园。
禾园，位于禾城大学北区，是专门为退休的教职工建立的宿舍区。时逢腊月，园内的梅花次第开放，凡老人走过的地方都弥漫着腊梅香甜的味道。老人步速慢了下来，最后在一家梅花最多的院子前停了许久，才低头拿出钥匙。
“爷爷，菜又不是没，大冷天还出去干嘛？”进门就听到少女清脆的嗔骂，嘴不饶人，手倒自觉地接过老人拎着的袋子。
老人将钥匙放到玄关置物台上，将手伸到女孩面前，“我戴了手套，不会冷。早饭的话，冰箱还有饺子。”
“这手套你都戴了几年了？怎么还保暖！你这病才好就吹冷风，医生也要年后才来，万一这段时间你……”
“不会的。这么大的风，街上那些个年轻人都没我走得快，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不行啊！”
“那是谁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的？”
“以前日子是苦了点。那个时候还在大西北，那个风哪像南面的这么好，简直就是刀子在脸上剐着。那个时候哪来的羽绒服，每个人穿着单衣，还每餐都吃不饱。早上不知是冻醒还是饿醒的。一次早醒，就看见你奶奶蹲我旁边，脸笑得像个孩子一样，问她怎么这么开心，她说也不说，就伸了双手过来，那双手通红通红，手上冻疮都裂了口子，血啊，水啊都一起滴在我衣服上，一摊开才发现是青菜，一大早不知道去哪里偷来的。”
“秀恩爱。”
“什么秀恩爱？”开着热空调的室内让身体回暖，还闷出了点汗，老人拉下衣链，露出穿在里面的毛衣，墨绿色的。
“秀恩爱就是……诶，爷爷，这件毛衣我不是收起来了吗？这袖口，衣摆，起球不说，还脱线！还怎么穿！放着新毛衣不要，这件哪里好？”
“哪里都好。待会中午记得搞碗青菜，今天我青菜买得特别好。”
孙女无奈地看着爷爷生硬地转了话题，再想想室内的温度，也就没再劝他把毛衣换下来，只好转身走进了厨房，打开袋子看看他口中那个优秀的青菜。这是哪门子青菜？还不如超市冰柜里来得好看。嘶——有好一会儿了，还这么冰，真冷。
每年冬天，老人的菜色中必有青菜。他吃青菜很讲究，他的青菜不能和任何配料炒，油多了不吃，调料多了也不吃，稍微蒸一下就很喜欢。以前的时候，妻子谙熟他的喜恶。前几年，妻子走了之后，媳妇和孙女轮流给他做。不过，没有想要的味道。
孙女还在本科时选修过老人的课程，见识了他课堂上讲清代文学时的神采奕奕，后来也听说老人在学术界的威名，直到退休多年后的今天，身边很多人都尊称他“吴老”。那些信徒们应该是很难看到不一样的吴教授了。这个学识渊博，德高望重的老人，现在正静静地坐在床沿，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致，手里时不时摩搓着一本褪了色、脱了页的书。
“爷爷，吃饭了。”直到孙女走近跟前，老人才将书放一边。
有很多事，要走近了才看得清。比如那本渐渐失去温度的书是《品花宝鉴》，比如老人脸上露出了，只属于年轻小伙子的，幸福感。还有很多事，走近了也看不清。
外面，雪堆上了窗台。阳光下泄，梅花摇曳，眼及之处，钻石也没这么耀眼。
“爷爷，禾园到处都是梅花，你怎么还特地在院子里种一片？可以种其他好看的花！什么月季、玫瑰的，都很漂亮。”
“可是再漂亮，都不是你奶奶喜欢的。”
“奶奶最喜欢梅花？”
“那倒不是。这梅花啊，是我送你奶奶。”
那个时候，西方情人节刚刚在中国流行起来。研究法国文学的教授夫人深受浪漫主义的熏陶，刚开始几年经常暗示家里这个老古董，但老古董一如既往地“迂腐”，最后只能作罢。一年冬天，同样是下了一夜的雪，等到第二天，满世界都是饱满的阳光。这天午后，吴教授拉着妻子去禾湖边散步，虽然太阳很好，但还是有冬天肃杀的冷意。街上大多数人都成双成对，你侬我侬，直看得人心头热乎。
“这天是情人节吧？然后爷爷你就用梅花代替玫瑰送给奶奶，是不是？是不是？”
老人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知道什么时候的青菜最好吃吗？”
孙女摇了摇头。
“霜打过的青菜。冬天下个一晚上的大雪，第二天一早起来，就从雪地下把菜挖出来，这时候的青菜里混着雪的甘甜，水多，菜很嫩。”
“这也是奶奶告诉你的吧？”
“是呀。那天早上，她笑着捧着青菜，让我快吃的时候告诉我的。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青菜。不过，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这些年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青菜了。”
这些年？
是文革结束后的这些年，还是妻子离开后的这些年？
如果是后者，那这些年，有十年了。
今天是除夕。每一年除夕，吴教授的学生们都约好来拜访他。
“老师呢？”
“还在房间呢。我去叫他，你们随便坐。”
“之前听说老师病了，现在怎么样？”
“是躺了三个月，这些天，精神不错！今天还起了个早去菜场买菜，拉着我说了好多关于奶奶的事情。”
“老师和师母真是恩爱得没话说。那年情人节的事情，你们听没听说过？就是……”
孙女快走到老教授的卧室。孙女看得明白，奶奶走的这些年，只有除夕这天，教授最开心，来的这些学生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她带过的学生。
照片吗？孙女走近老人床头预备叫醒他，却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纸状物。是张老旧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子穿着红色毛衣，肩膀被一个男子搂着，男子身着与她同款却是墨绿色的衣服，天气很冷，两个人都戴了与衣服同颜色的手套。人是璧人，景也是美景。可怎么形容呢？她随手翻过照片背面，这句手写的文字倒真应景。
万树梅花，香雪如海。
据说，这是杜琴官在进京前夜梦到的场景，梦里梅花十里，人如玉。
“爷爷，这就是你和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吧？爷爷，你……爷爷！爷爷！”
任凭她声振屋瓦，这梦也难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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