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我的母亲离婚那年，我刚满一岁。

我的母亲再婚那年，我正好十岁。

我在十岁之前，是很少见到我的母亲的。我的母亲生我较早，离婚也较早，她的青年时代常在外面工作，然后寄钱回来供我读书。

母亲再婚后，结束了青年时期的漂泊，开始在老家安稳生活。

母亲回来的少，我便爱依恋在母亲怀里，这是当然的，没有孩子不依恋母亲的，也没有母亲不心爱孩子的。正如我的母亲总是对我说——“儿子，妈妈离婚的时候，放弃了车子房子，就只要抚养你。只要你有出息妈妈就欣慰了，你要让你爸爸他们家人后悔当初没要你！这是妈妈最大的愿望！”这是我的母亲喜爱我时常说的。而她在不喜爱我的时候，例如我惹了她生气的时候，或是我闯了祸的时候，母亲就常常和姥姥家的人一起数落我说——“你快上你爸爸家去吧！你去祸害他们家人去吧！”

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则会被逼着去父亲家里拜年，我还被嘱咐多要压岁钱。我若收得多了，便会被夸有出息，若少了，便会被骂是个完蛋货。或许正因如此，小时候的这些经历让我对“父亲”这个词汇是很敏感又糊涂的。

然而姥姥家的人让我去父亲家要钱的这种想法，我实在是觉得大可不必的，也是没有骨气的。一个人是否愿意负责任，不在于责任本身，而在于人。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太多参与我的童年生活，导致这个情况的是父母婚姻的问题，何以在孩子长大后又让孩子分担这无意义的悲伤呢？

在我十岁那年，母亲难得在姥姥家住了几个月。母亲和姥爷的脾气很不对付，于是偶尔便因为一些莫名的事吵架，但母亲依然辛勤地照顾她的父亲和母亲。我的母亲很勤快和干净。她每天做饭，擦地，给姥姥洗头，洗衣，收拾姥爷和姥姥乱放的东西。

母亲的小名叫“燕儿”，旁人来串门时看见勤快的母亲总说——“燕儿可真勤快，真利索，真是好姑娘，你妈生了个小棉袄呀！”母亲则总是开心地接道：“那当然，这姑娘就是比小子好，你看我那几个哥哥，到了尽孝的时候，一个也指望不上！”

母亲寒暄着，我则拉着母亲听着。而假若是客人一下又看见了我的话，就又会立即把话头挪到我身上了，母亲通常是笑着让我问客人好，客人则笑着问我多大一类的。这些日常，包含着主客之间质朴的关爱和客气，也就不必细提，想必谁家都是相差不大的。

有一天，我的母亲突然带了一个男人回来，母亲让我叫他张叔。张叔看起来很强壮，而且在低矮的平房里显得十分高大，我的个子大约只有水缸那么高，而张叔则比进屋的大门都高了。他的面庞是刀削一般的黑瘦。姥姥家极少会有年轻的男人，所以这让我感觉很紧张。

晚饭之后，张叔像小山似的盘腿坐在后屋的炕上，巨大的手掌从兜里扯出一沓钞票，像持着扑克牌似的在我面前搓开。母亲让我随便挑一张，或许是想看看我认不认得钱。我当然知道钱的好处，只是眼前的花花绿绿看得我眼睛发迷，我犹豫着不敢伸手。在母亲和张叔的逗趣中，张叔突然开口让我叫他爸爸。“爸爸”这个词，我是从未说过的，所以我一听这话，就突然感觉很恐惧似的，打了一个哆嗦，眼前的钞票也混成一团，舌头突然麻住了似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母亲和张叔盯着我，见我不拿钱，也不说话；母亲就在一旁说我太内向，笑我竟连钱也不认得。

我跑开之后，紧张地听着母亲在房间里的动静。那天晚上，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和母亲一起睡，而要和小舅一起睡。然而之后我便知道，我的继父姓张。那之后我的母亲便搬走了，她有了新家了。她和我的继父在河城里离姥姥家很远的地方安了家，那自然就离我很远。母亲结婚的两年里，我大约每个月可以见到她一次，有时是来替我洗衣服，或单纯的来和我的姥姥姥爷聊聊家常吃吃饭。我本来是想念母亲的，但是每当我看着陌生的继父坐在一旁，我就生出一种紧张来，也就始终不敢和母亲亲近。

我的母亲总是说——“臭小蛋子，不如姑娘疼人，还得是姑娘比小子贴心。”

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的母亲怀孕了，母亲非常开心，她觉得她要有一个女儿了；我也很开心，因为我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妹妹，唯独姥姥显得有些忧愁。不过没人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母亲怀孕期间，正赶上我放寒假，便去母亲家生活了一段时间。我第一次见到大着肚子的母亲，我感觉到十分陌生。继父白天出去工作，我通常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只大约在晚上九十点才回来，或者是彻夜不回来。

我帮着母亲劈柴，生火。有的时候我能听到母亲和继父吵架，但吵的什么，我不清楚，只是母亲常常抱着我哭，所以我对继父印象愈加的坏了。

我在母亲家生活的短暂时间里，继父和母亲吵架时总是有关于我，而母亲是很维护我的。有一次晚饭我叫着要吃方便面，继父在旁听到，便骂我是败家子，说我家里有饭不吃，非要吃买的。我被骂得不敢说话，母亲见到后就和继父吵了起来。像护着幼崽的鹰。

现在知道，母亲那时候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危机，而我的过去，则成了他们夫妻吵架的诱因。母亲后来是带着抑郁情绪生下她的第二个孩子的，但是很可惜，生下的不是她想要的女孩，依然还是男孩。老天仍没有给予她想要的希望。

母亲生下弟弟不久，她就离婚了。

母亲常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是比喻我和弟弟都是她最爱的孩子。

然而，每个人的爱都只有那么多，给了这个人，就不能再给另一个人。

弟弟出生时我十二岁，那年我的表哥一家也来姥姥家一起生活了，我便渐渐的没有人照顾了。姥姥顾及不上我，而母亲则没有时间，这正因为母亲要工作，而又把弟弟寄托在姥姥家。

弟弟两三岁的时候，我是青春期的年纪。在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很喜爱我的弟弟，前提是母亲不在的话，否则便会被一种莫名的负面情感所影响。因为母亲依然回来的少，而在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母亲又总是抱着弟弟，然后在一旁和我说一些她的不幸，母亲这种把不幸传递给后代的行为，我是十分抵触的，渐渐的，我不止对弟弟的父亲印象更加的坏，对我的母亲也开始疏离起来。

弟弟长到五六岁，我就成年了，在上大学的前一两年里，我住在学校很少回家。姥姥的身体愈加的坏，母亲也彻底回到家庭生活，不再奔波。直到我大学毕业，也再没有见过张叔一面。一直到我前几年回家，在母亲家见到张叔一面，我突然发现，张叔变得很老了，母亲也老了，而弟弟则长得很高大了。而那一次回去，我感觉到依旧的生疏和隔膜，因此我并没有待多久就离开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开始喜欢在夏天的午后，坐在树荫下看云朵和天空，清风徐来，有时候阳光会破碎成往日的影子，洒在我的脸上。我常会恍惚着做一个美梦，仿佛一切就在昨天——我仍依恋在母亲怀里，我仍在老房子的炕上睡着，弟弟又在大叫着要喝可乐，我仍能听见姥爷走路时稀里糊涂的踢踏声，早上仍会被姥姥起锅烧水的声音吵醒。

母亲渐渐老了之后，有一次和我聊天，母亲说，是我和弟弟拖累了她。她的半生都在为子女和家人操劳，姥姥死后，她需要照顾的人更多了。她说她就是这样的命。

每一次谈到生死，母亲都会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儿子，妈妈最不怕的就是死，等妈妈死了，你一定要把妈妈的骨灰扬到河里，扬到天上，妈妈喜欢自由自在的。对了，记得烧成灰之前，让妈妈穿一次婚纱，妈妈一辈子都没有穿过婚纱。”母亲是乐观的，而我看着老了的母亲，心里的委屈竟哽在咽喉，有我的，也有母亲的。

母亲现在的身体尚好，姥姥去世后，在她的操持下，弟弟长大了，我也到了而立之年；母亲老了，但仍然尽力照顾着比她更加老的姥爷；我有时候能在母亲身上看见已故姥姥的影子。母亲也仍然操心，仍然唠叨，仍然乐观。

时光在向前走，日子翻来覆去地过。生命短暂，日子平凡，也许生活本就没有长久的幸福或者不幸福的，也许人生短暂得就像太阳下堆起的雪花。正像我忘记了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而我竟也从未见过现在这样安然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