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承认,我是越来越无聊了。讲台正面有九块砖,侧面有十八块,都是一样的淡棕色。砖缝里积着粉笔灰,显出细白的道道。墙壁上粘着泥脚印,插座规规矩矩蹲在旁边。十一点四十分。挂钟告诉我离午饭还有半小时。
于是这个无聊的家伙拿起笔打算写点无聊的话。遗憾的是,纸上的空白无知无尽,更让人不知所措。大概十年前,我在书摊上得到一本集子,内附看起来不太有关联的三篇小说。我疑心自己的无聊史就是从那时候,从《父与子》里那个冷峻的虚无主义者巴甫洛夫处发源的。屠格涅夫的小说似乎总带着伤感,不过巴先生却是少见的慷慨激昂,当时可算是我的偶像。另外两篇,《老人与海》和《觉醒》,内容也不怎么相干,但同样给我留下这么个印象:生活大多数时候都是无趣无意义的,要么忍受到底,要么跟它恩断义绝。
所以巴甫洛夫挂掉了,艾琳娜自沉海底了,圣地亚哥没有死,海明威怎么会投降,随后不屈不挠地壮烈了——真是不小心,年轻人看的启蒙书一定得积极健康阳光向上,不然就会像我一样,无聊了就把这些作家和主人公们拉出来,一个一个品头论足,影响多不好。
王小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所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依我看这愿望还是高了些。无聊乃是生活的常态,有趣不过是可爱的点缀,虽然美味却解不了馋。当然,要是能成为有趣的人,自是另当别论,可那就更不容易了。
我常幻想自个儿是有趣的,走在路上都要瞪大了眼睛,看到树底下有鸟在啄来啄去就跟着人家追,它一步我一步,引得鸟兄无比惶急振翅欲飞。但那恐怕只是我觉得有趣,估计众鸟远远瞧见了我,都相互叮咛:“同志们,赶紧跑呀,那个坏人又来啦!”这样追着鸟兄跑就显得既无聊又没礼貌了,足见趣味这种事,实在强求不得。
没办法,闷头走开比较明智。但是人一无聊就要胡思乱想,一胡思乱想就会误事,连饭也忘了吃。一天里大部分时间我都处于这么一种神游太虚物我两忘的状态,私心一想似乎颇为玄妙。不过饭倒是按时按点,顿顿不落下,看来离炉火纯青之境还有一段距离。吃饭乃人生大事,为了这俗念,且将修身得道大业缓那么一缓。好在有食堂勤加督促,一碗牛肉面不给牛肉也不加酱油,直教人见之忘俗,真可谓用心良苦。
更何况,意识到自己的无聊很是让我沮丧,就顾不了面条有没有酱油了。反正天天都在打酱油,也不缺这一勺。人的热情得用在别的地方,比如没事伸伸腿活动筋骨,顺便写点不着四六的东西锻炼腕力,为将来练成绝世神功一统江湖打败楼底下晨练老大爷做好准备。有天晚上突发奇想,爪子立马心领神会,这般写道:
日子
就这么过去
我们的栈道空无一人
为什么风冰冷刺骨
你唇边的甘露
坠入夕阳
芳草萋萋,萋萋
乌鸦让我给夜晚取个
像样的名字
比如叫它小偷,或者混账
时间终究便败在我的手下
瞧这爪子,还居功自傲。但它不知道一些别的事情。它以为文字可以宽慰人心如同温暖的食物,可是肚子和脑袋空空如也,手里握不住支离的愿望。无聊包围着我,使我艰难于呼吸视听,如此而已。
也只是我吧。有一次在图书馆,看见一个人坐在草丛里读书,草厚得跟头发似的,一拨又一拨,虫子躲在底下哼着小曲儿,他倒是气定神闲,好像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虽说有几分奇怪,也还是有意思。有趣的径自有趣着,无聊的总归是无聊。
经常失眠那会儿,半夜睁着眼坐起来,只是气恼,别人都睡着了,为什么就我不能睡?那时候的惶急和现在差不多,眼看时间流逝,想做的偏做不成,突然间事情都没有意义了。我常做些仪式好让自己入睡,比如睡前必喝一口水,必把窗户关得严丝合缝,等等等等,时而有效时而徒劳,正如此刻用书、用文字驱赶迟迟不去的迷雾。无聊大概是所有失败里最好笑的一种:这张网足够大,也足够结实,可以供很多人蹲在里面,没声没息地过活。世人大抵是无聊的,鄙人又是其中顶没劲儿的一个。每念及此,茫然若有所失。然而终不过是扭过头去,不再回忆,像放走不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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