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

一

嫦娥奔上了月，为着躲开后羿，为着自己青春永葆的欲望。

在凡间时，她常常抱怨后羿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他是一个大条的男人！”嫦娥对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面庞如是说。她腿上的兔子动了动，一双红眼睛看着她。

嫦娥白皙的手抚上了它的背，说：“兔子啊，你知道吗?后羿，他根本不在乎我。让他给我买护肤品，到现在都还没买回来。你看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嫦娥手指碰了碰脸颊：“我的皮肤失去了弹性。怎么办?我很快就会变得人老珠黄，变成一个老妪?”

她又说：“后羿每次回家，总买些饭啊、肉啊、蛋啊什么的，有用吗?我要的是护肤品！是……”

正在这时门开了，后羿回来了。仆人们连忙为他取下肩上的箭，接过他手中的弓。后羿大跨步走进卧室：“娘子，你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嫦娥抱着兔子头都不偏,鼻孔里哼出冷气。后羿有些尴尬，他献宝似的将一个盘子摆在她面前，道：“是点心！娘子，你会喜欢的吧?”

嫦娥扫了一眼面前的那块雪白的东西，是奶酪。她衣袖一扫，那雪白无暇的点心掉在了地上，裹了一层灰。盘子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后羿低头看那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片，怔住了。

嫦娥问：“护肤品你买了吗?”

后羿摇头，嫦娥积蓄了很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后羿，你是不是我丈夫?你整天就知道吃、吃、吃！除了吃，你的脑子里还装了什么?你要把我当猪养吗！你我夫妻多年，我有提出过什么过分的要求没。如今我只想要护肤品，这过分吗?”嫦娥带着哭腔，“你滚，滚出去！”

后羿忙赔不是：“娘子，是我不好。我明日便去给你买来。”

嫦娥不理他，径直出了房，对一个仆人说：“去把房间清理干净。”

仆人来叫后羿吃饭的时候，后羿正坐在床头发呆。仆人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说：“老爷，开饭了。”

后羿看着仆人无奈地笑道：“知道了。”

餐桌上，后羿不停地给嫦娥夹肉：“娘子，好歹吃点吧。”

嫦娥看着碗中的肉堆，忍住了呕吐。给自己盛了一碗青菜汤，边喝边道：“你不知道我在减肥？”

后羿认真地看了看她，埋头不顾一切地夹菜，大口大口地吃。

嫦娥放下筷子：“我吃饱了。”说着下了饭桌向卧室走去。

后羿看见他夹给嫦娥的肉纹丝不动。

二

晚上，后羿走到床边，见嫦娥躺在床上，已睡熟了。后羿低头看她，抚平她微蹙的眉头，碎碎念道：“是我不好，真真苦了你了。”

他握着嫦娥皮包骨的手放进了被子里，为她盖好被子。自己也上床熄了灯。夜间，他辗转难眠，总想着嫦娥不禁风的瘦弱身子，憔悴的面庞，以及没有肉的手，他越发内疚。

笠日清晨，后羿将一个精致的小木箱交到嫦娥手上：“娘子，这是昨日西王母赠予你我夫妻二人的仙药，说是有长生不老的功效。你先好生收着，待我为你买来护肤品，再一同吃下这仙药。”

后羿交待完，便出门去了。他走在街上，发现售卖护肤品的店子真不少，他想着要给嫦娥买品质好的产品。于是拉了街上一个行路的人：“兄弟，可婚否？”

那人点头。后羿又追问：“平日里可有给娘子买护肤品哪?”

那人叹了口气：“唉，肚子都填不饱，谁还管这张面皮呐。”

后羿听他这样说便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收着罢，回头给家里人吃顿好的。”

那人接了银子忙谢了：“你是大善人呐，好人一生平安！”

后羿笑了：“谢您吉言。”

送走了那位过路人，后羿进了一家店。店里生意冷淡，连一个店员都没有，女主人正坐在柜台上打着盹。后羿敲了敲台面，主人醒了揉揉眼皮无精打采地说：“客官请吩咐。”

后羿便问：“阿姐，你这可有好的产品?”

主人一听，瞪大了眼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番，才道：“小子，你没钱，买不起的。”

后羿忙道：“钱不是问题，我有的是钱！”

主人一听，笑了，捂嘴说：“你快别诓我了，你这一身粗衣麻布，一看便知是个农民。”

后羿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子放在柜台上：“现在您信否?”

主人眼冒金光，咳了两声问：“客官，您要那种产品?”

后羿挠挠头：“这些我也不懂，阿姐你给推荐一款吧。要品质最好的。”

“是是是……那必须的。”主人笑开了花，“珍珠粉怎么样?这东西啊，天然无污染，是由珍珠磨成的，有美白奇效。只是——有点贵。”

后羿说：“阿姐，我方才说了钱不是问题。”

“是，让我给忘了。您是大款。”主人将一个小瓶子递给后羿。

后羿一看，嫌弃道：“太少了，有没有大点的?”

“有，有。”主人转身取了拳头大的瓶子放在柜台上。

后羿满意地点头，和主人唠家常：“店里生意不好?”

主人一听，摆着个苦瓜脸：“是啊，这年头，大家手头紧。我这东西啊，卖出去的没几个。生意要是再不来，我就得上街头乞讨啦。”

后羿听了，心里怪不好受的就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块金子，说：“不用找了。”

主人又惊又喜，又拿了两瓶珍珠粉追上去递给后羿：“太感谢您了。”

后羿收了，与她道了别便急忙赶回家去。

三

后羿兴高采烈地推开房门：“娘子——”后羿的笑僵在了脸上，房间里不见嫦娥的影子。

后羿问家仆：“嫦娥去了哪里?”

仆人惊道：“女家主今儿一直没出房门，连早饭都没出房门。老爷这是何意？”

后羿摇了摇头，又问一女仆：“你可知嫦娥踪迹?”

女仆摇头，后羿晃了晃头，站在庭院中深思着。

这时，一老妇人走过来对他说：“老爷，我今日遇了一桩怪事。我在打扫前院时见后院飘出了一个人模样的白色东西直奔月亮呢。您知道吗，正是天蒙蒙亮时，月亮还在天上挂着呢！”

后羿一听，便知嫦娥离他而去了。后羿叹了一口气问老妇人：“老妈妈您可瞧仔细了。”

“是，真真切切呢。”

后羿说：“那就是嫦娥啊。我不该把丹药给她的。”

老妇人不明所以，问：“老爷，可是发生了什么?”

后羿摇头，哽咽地说：“老妈妈您好生歇着，别多操心。”

后羿进了房间，见着床上的箱子，已被打开了。后羿红了眼睛，但没有落泪，只道：“她竟这般无情吗?”

晚上，后羿在庭前呆呆地望那月亮，又大又圆，距离他那么近，他觉着他见到了嫦娥的影子，一下子，他生了气道：“将我的弓箭拿来！”

后羿用力拉开了弓，箭头直指月亮中心。他目瞪月亮，此刻，他的神情与当年射日时一般无二。他就这样站了良久，手又缓缓放下去，他终是舍不得。道：“嫦娥跟着我，不幸福。强扭的瓜不甜，她离了我，许会过得更好。”

后羿将弓箭递予仆人，吩咐道：“给我备下酒菜，就放这石桌上。”

后羿喝着酒，对着月亮一面叫唤：“嫦娥，今早我说让你等我，你怎么连这点时间都不给我?”

“嫦娥，你平日怎么说我都行，可你如何忍心……唉，不说这些了，这些天你不吃不喝，一定饿了吧，我被把这些放这，你想吃就下来……”

后羿站起来往屋里走，一个老仆忙扶住他，问：“嫦娥负你，你何不将月亮射下?”

后羿摆手：“嫦娥毕竟是我妻子。”

老仆定定地看着他：“你也别太伤心了，嫦娥在上面至少有个住的地方，叫什么广寒宫。”

“广寒宫?”后羿痴痴地笑了。

“我看，嫦娥是不会回来了。”

后羿不说话，心里头闷得难受。

过了一段时日，后羿召集家仆，对他们说：“这些天承蒙大家照顾了。只是我娘子不在了，府中也就没什么要打点的，就请你们回去吧。羿这里已备下了黄金，一人两块，权当谢意。”

这些老人们听了，纷纷落下了泪。老妇人们道：“羿啊,你家娘子没良心弃你而去，你怎可将这怨气往我们身上撒?”

“是啊，羿，你要抛弃我们吗?”

一个老翁握着他的手说：“羿啊，我们这些老人早就成了丧家之犬，若不是你收留，我们那能活到现在?我们早就把这当成了自个家，如今你要赶我们走，叫我们去哪呀?”

后羿流下了泪，仍将仆人们留了下来。

四

嫦娥在月亮上，将这几天后羿讲的话听得仔细。

她这才想起，后羿曾射下过九个太阳！他要是生气了，这月亮还能保住?好在，后羿念及往日夫妻情分。想到此处,嫦娥的脸便红了，她在吞仙丹时可不曾想到后羿是她夫君。

当日，后羿出门后，嫦娥便砸开箱子，见其中有两粒丹药，她吞服下一粒后，又将另一粒硬生生地塞进了兔子嘴里，强迫它吞下。为此，她还被兔子咬了一口，现在，她的手腕上还有个牙印。

嫦娥看着不远处的兔子，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后羿。可她不后悔，她早已厌倦了后羿，甩掉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过嫦娥高兴了没多久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月亮上，只有一座广寒宫上下冒着冷气以及宫外不远处一棵大桂树。

嫦娥真正感受到了寂寞，为了驱散这浓浓寂寞，她日日在广寒宫内跳舞，广袖轻舒，长裙飘飘，伴着袅袅雾气美得不真实。

几年过去了，嫦娥在夜间听到了阵阵声响，一惊。她忙穿衣，抱了兔子出门循声而去。在桂树下，她见到了一身枷锁的吴刚。他举着一把刃口闪闪发光的斧头朝桂树砍去，一刀刀地下去，树烂了又长，无休无止。豆大的汗顺着吴刚的脸颊流下。

嫦娥站在一旁看了半月，吴刚不曾停过。而那树也不曾妥协。它立在那儿，连片叶子都没掉，反而开了花，一朵朵嫩黄的花散发着清香。嫦娥行至树下摘了一枝挑逗怀中的兔子，好一会儿，将兔子放下，对吴刚说：“你为什么砍树?”

吴刚的斧头插进树中，用手挥了挥汗看着面前的女子，单薄却美丽，语气缓和地说：“我犯了天条，被罚在此砍伐月桂。月桂倒下之时，便是我自由之日。”

嫦娥悲悯地看着他：“没用的，你还不如放下斧头来得痛快！”

吴刚却怒道：“我吴刚何时须一女人来告诫！你不必可怜我，你不也被困在此，好不到哪儿去。”

嫦娥笑了：“是啊，自作孽，奈何其它?”

吴刚冷笑一声，又砍起树来。不一会儿，汗流浃背。

嫦娥也不回广寒宫了，日日伴在一旁，看他砍树。二人也不说话，嫦娥觉得吴刚虽不近人情，但有他在旁，倒不至于落个寂寞。有时，嫦娥在一旁会舞一曲，吴刚也只瞥一眼，又继续砍他的树。

一月圆之夜，吴刚听得凡间有动静，细一分辨，原是有人唤嫦娥，在情真意切地诉说着什么，又听不清晰。便问嫦娥：“你是嫦娥，他们口中的?”

她点头。

“他们是你家人?”

“不，他们只是家仆。”

“家仆?怪了，谁家收老人做仆?”吴刚来了兴趣。

嫦娥想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便将自己与后羿相识，相知，相爱，相离的一切说与吴刚。

吴刚听了，感慨道：“世间竟有如此男儿！嫦娥你不该如此，实在不该。”

嫦娥神色黯淡，只道：“我不悔！”

吴刚又冷哼一声，抓起斧头继续砍他的树。

嫦娥习惯了吴刚的忽冷忽热。一日，她做了桂花糕赠予吴刚，吴刚连看都不看一眼，便扔在地上：“女人，不要越了界线！”

嫦娥叹了口气：“我不过是闲得无聊才做的罢了，你又何必。”

吴刚看着地上吃糕的兔子倒也欢喜，便又多说了一句：“你别怨我不识好歹，你也不过如此。”

嫦娥低下头，吴刚又说：“人呐，多犯贱……”声音悠长，不知是说给谁听。

五

又过了几年，一天，天庭来了几个人给吴刚松了身上的枷锁，似有话说，又警惕地看了看嫦娥。嫦娥便走开，看那几个人与吴刚嘴巴一张一合，偶尔会传来一两声笑。最后，吴刚说：“我去跟嫦娥道别。”

吴刚走向嫦娥。嫦娥第一次正面看他，不曾想，吴刚也是个翩翩公子。不过，现在的她已不在乎这些了，她问：“你要离开了?”

吴刚道：“是。天族即将与魔祖开战，我也要参加。”

嫦娥点头，抱着兔子回了广寒宫，兔子用它红色的眼睛深深看向吴刚，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嫦娥摸着兔子的头，说：“现在，又只剩下我们了。以后，也将只有我们。”

嫦娥又日日在广寒宫中跳舞，不知疲惫。有时，她也会坐在水晶镜前看自己娇美的容颜发呆。

七年过去了，一天夜里，嫦娥听外头有砍伐声，她一下子跃起，匆匆往桂树方向走去。远远的，她看见一个少儿郎举着把斧子砍着桂树。

兔子追着她跑来停在她脚边，红色的眼睛定定看着吴刚。

嫦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怎么又回来了?”

吴刚的身上没了枷锁，蹲下身来看着兔子：“小家伙，到我这里来。”

那兔子便跑到他脚边，他摸摸它的头，又站起身来看着嫦娥：“我来还愿。”

嫦娥不解地看着他。他笑得风轻云淡：“我要将这桂树砍到。”

嫦娥默默点头，吴刚看着桂树，认真道：“这次，我见到了后羿。”

嫦娥心头一颤，缓缓问：“他，怎么样?”

“死了。”吴刚说。

“什么！”嫦娥不敢置信。

六

吴刚又说：“后羿在最后关头，将自己的心燃烧用弓箭把它射向魔王，魔王被焚为灰烬。”

嫦娥用手捂住了嘴，红红的眼眶里流动着泪水，问：“他可曾交代些什么?”

吴刚说：“有的。他说他有一个好妻子，可他对不起她。他还说，让我把这些给你。”

嫦娥在泪眼模糊中伸手接过吴刚递来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三瓶拳头大小的珍珠粉。她再也忍不住，将它们紧抱在怀中呜咽起来。泪水在脸上纵横。

她听到吴刚用敬佩的语气说：“后羿，真英雄也！”

她又听到，凡间，有群老人在哭泣，在哀悼。

她还听到自己的心在流泪。就连那只兔子也在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