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说”系列的第十篇文章，讲述关于她的故事和情感】
01/
她得的是抑郁症。产后抑郁。
一室的熏香，轻音乐缓缓流淌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透过落地窗，远处的湖水微漾，阳光细碎地撒在上面，青翠的山峰，也泛着绿色的光。
她陷入宽大的单人沙发里，手中握着那杯温开水。室内的空调温度有点低，我稍稍调高一点之后，坐到了她的对面。
她有着姣好的面容，皮肤也不是太糟糕，至少比我见过的许多女人好得多。即使过去了半年多，微微凸出的小肚子，还没完全消下去，女人生完孩子，如果不注意，可能小肚子会跟随一辈子了。她有些瘦，小肚子就更加明显了。那双无神的眼睛，盯着手中的杯子，不知她透过玻璃杯，会看到什么东西？
02/
她的倾诉开始时，我的注意力还不能完全从她伤痕累累的手背上移开，那是因病自残的印记，有咬痕，有刮痕，有抓痕。
她说：“谢谢你，我感觉最近好一些了，稍稍能控制得住自己了，药物的依赖也在试着慢慢减少。但是……”些许迟疑，得到鼓励的示意之后，淡淡地继续：“关于之前提到的未来计划，我想……我还是不知道如何。我想把他留给他们，可是我不舍得。如果我带着，又怕会想起他来。可我不想也不能抛下辛苦怀胎生下的孩子。”
“你对他的想念，还有多少？你是把对他的爱移情到孩子身上。”我轻轻道。
“一直以来都是的吧，所以我当初才不顾父母的阻拦生下他。”这是事实，她先前已经重复了很多遍。
“那我们今天可以谈谈，关于你和他的故事吗？”我再一次提出，尽管过去的几个月，已经提了很多次。
她轻轻抬起头，转向落地窗外的湖山，无言地眯着眼睛，凝视了良久。
久到我想要放弃继续这个话题时，她转回头，微微一笑，轻轻点点头。
03/
以下是她的讲述：
我们的故事其实很普通。通过朋友介绍认识，我是插画师，他是军人，现役。
从22岁到28岁，我们在一起六年，真正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到六个月。
可是我们彼此相爱。我爱他，珍惜每一刻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我爱他，愿意用所有的等待，成全他的家国梦。我爱他，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和心疼。我爱他，愿意为他生下他的遗腹子。
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作为军人的责任，也清楚地明白那些危险。可我……就是觉得他可以度过所有艰险，可以相守一生的。一直都怀着这样的希望。
他比我大六岁，那么好，对我那么好。即使相守短暂，可他总是对我照顾的无微不至，会因为不能常伴我身边而感到心疼和愧疚。
有时候对着他撒娇，都觉得是一件幸福又奢侈的事。因为他总会随时被叫走，有一次受了伤，原本要休半个月的假，不到一周又被喊回去了。
我心疼他，却又不能为他分担更多。有时甚至想，他受伤也好，只要不死，养伤时我们就能相见，就能时刻待在一起了。
我会给他画好看的画，会把他画的很可爱，他就假装不满地对我说：我一五大三粗大老爷们，哪有这么娘？
我笑他不懂何为艺术，艺术艺术，就是把生活变成艺术。他就是我的艺术内容。
他很开心。后来我慢慢发现，只要和我有关的事物，他都很欢喜。平时在部队训练人跟个黑包公一样，虎着脸教训部下。对着我时，常常笑得跟个大傻子一样。
他把家国放第一位，把我放第二位。我知足了。
我想，我守着他，让他安然守护他人。
（他离开那天，发生了什么？你做了什么？——我问。有些事，她讲出来，同从新闻报道中得知会更有益些。
她看着我，摇摇头。）
记不大清了。那时我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肚子有些大了，在婆婆的搀扶下，参加了他的葬礼。
那天似乎天气很好。我还没从失去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意识中缓来。
他离开前，还对我和宝宝说，等他回来，给我做我爱吃的咕咾肉。
我见他的最后一面，冰冷地一个人躺在那里，被整理好的仪容，平静地安然的样子。内心的不舍和疼痛，顿时蔓延到四肢百骸。
最后却只剩泪如泉涌。
04/
熏香还未燃尽，小小的火光在白天的亮光下摇曳，似是非常无奈，却又像极力显示自己的存在。
沉默一会。我开口道：“如果你能平衡你对他的爱，和对孩子的爱。可以试试把孩子带在身边。”
也许孩子能治愈她的心伤。我想。
“我怕那份爱太过沉重，影响孩子以后的人生。我怕自己掌握不好。”她将头埋在双手之间，食指微拢按压太阳穴。
“你已经迈出面对的第一步了，可以继续努力。”
“也许，我可以试试。我会和家里人商量。”
“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告诉我。”
“谢谢你。这半年多来，多亏你了。”她喝掉杯中的水，看着我，脸上还有刚刚悲伤过的泪痕，而脸色明显轻松了些许。
我点点头，对她微微一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外面会客室里的男子听到开门声，回头站起身，对着我点头一笑。
她走出去，对他仰脸一笑。
我一愣，有多久没见她这样对人笑过了，那张清冷的脸上，绽开的笑颜，即使短暂，却让人心生希望。
他们道过别。他伸手，虚搂着她，那是双修长干净有力的手。
她何其有幸。善良的女人总会被命运眷顾的。我想。
两年后，她带着孩子，和那个治疗期始终守护在她身边的男子，定居加拿大。
陌生却又心怡的环境，她每日忙碌于照顾家庭和孩子，闲暇时画些温暖又幽默的画。
她同我通话，心情轻松地告诉我——我把对他的爱和想念留在心底，并且也会告诉我们的孩子。丈夫虽然会吃醋，但是我知道他每次回国出差都会去看他，我已经心满意足。我把我们孩子照顾的很好，他很快就要成年，想要回国念大学，想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我们都很好。谢谢你。
所有能被治愈的伤，都建立在自愈的基础上。你是幸运的。好好享受你的人生。——我回道。
所有真心的守护，都应该被真心回应。我想。
2018/08/14 于STU 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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