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国

  入冬了，姜国下了几场大雪，整个皇宫也变得清冷起来。大臣们就征收赋税的事争论不休，顾阳示意我去把窗户推开，一阵霜雪携着寒风吹进上书房，严寒让大臣们慢慢闭上了嘴巴。我回头，看见顾阳对着这边微微一笑，不知是看我，还是看窗外几树梅花。

  等到大臣们都走后，已入夜，他还在批阅奏折。我阖上窗，他抬头道“你们都下去吧”，和宫女们一同退下，却在门口听到他清脆的声音“晩镜留下。”我立在原处，他放下笔，慢慢走来，一袭月白色常服，薄唇轻启“月色正好，陪朕走走吧”，我垂眸，“诺。”月色朦胧，氤氲着梅色，雪地里，他缓步在前，我慢慢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痴了。若是一辈子就这样走下去,该有多好。他停住，转身，看到我还在原地，走上前来。绣着繁复龙纹的云靴踩在雪上轻响，他解下身上的大氅为我披上，轻声问道“是不是冷？”我慌了神，后退几步，顾阳一步走到我身前，接着系好大氅，“他们说，两个人在雪地里走就可以走到白头，晩镜，你说是吗？”我低下头，良久，“奴婢不敢。”他愣了愣，背过身去，许久我才敢抬头，他已在几步之遥，霜雪落了满头，就这样，到白头。我的眼角居然有些湿润，他是九五至尊，可我不过是一个宫女，而我与他之间，隔的不仅仅是身份悬殊。

那日之后，他与我便很少说话。作为他的侍女，我每日照例为他添一杯茶，点一炉香，有时会感觉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回头，他还在批阅奏折。别多想了，晩镜，你在奢望着什么呢？这样不是最好吗？五月十四，一年一度的狩猎期到了，他看书时抬头似不经意道“明日，你随朕去狩猎场吧。”我添茶的手微微一抖，“诺。”

  次日，他身着深蓝骑服，站在我房间门口，我在门后凝望，几树瘦梅依约，如画中人。我走上前，他转身笑道“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随着将军侍卫们一同前行，他骑白马，在队伍最前面。我记起了多年前的黎国，也是白马一骑……往事不愿再忆起，但它总在我的梦里一遍遍重复。

  到了猎场，安营扎寨。一天的狩猎后将士们都歇下了，我守在顾阳的帐篷外，等到灯火灭后，转身走向深林。从袖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细小的字“五月十五，夜半子时，林中见。”漆黑的夜，寂廖的星，只见远处升的篝火越来越远。深林处只有我脚踩枯枝的轻响，令人恐惧，但生死都直面过的人，没有资格害怕。越往林深处，听到了前方有什么声音，莫非他们来了？我往前，向那片灌木丛走去，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扑过来，熊！

  踉跄地转身逃跑，熊在耳边咆哮，胸膛里心跳如狂，我怎么可能跑得过这野兽？漆黑一片的夜里，用尽全力奔跑，熊的咆哮仍在身后，震的几欲耳聋。不知绊到了什么藤蔓，刺骨的疼痛从膝上传来，跌倒在地，熊一步一步走来，坐在地上往后挪，熊一步步逼近，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害怕与恐惧袭上心头。附近的鸟兀地一声鸣叫，熊舞着爪子扑上来，我闭上了双眼，永别了，人世。

  突然听到了衣帛撕裂的声音，熊怒吼一声。我慢慢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幕让我的眼泪直流，顾阳佝偻状护着我，背后是那头黑熊。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在瞬间转身抽剑，刀起刀落间刺中了熊眼。熊哀嚎着，发了狂，猛地一下往前冲，他转身把我往旁一带，足尖点地一转，便到了熊的身后，投掷宝剑正中熊心，须臾便没了声响。

  我愣在原地，看着在身旁倒下的黑熊和不远处的顾阳，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双腿还在打颤，但什么都顾不上就冲到了他的面前。“陛...下..."喉头有什么塞住了，看着他鲜血淋漓的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收好剑，转身轻笑“回去吧，没事就好。”

  从林中回到帐篷内，这短短的一程路，似走了千年万年。点上蜡火，才看清了那满是鲜血的后背，四条熊抓过的痕印皮开肉绽，触目惊心。我颤抖着双手为他上药，白色的药粉混着血，我咬着嘴唇，强忍着悲伤，可还是泪水直流，一点一滴打在他的后背上，慌忙擦擦眼角。他略略偏头，安慰道“怎么哭了？”“朕没事。”我再也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悲痛，跪在地上，哭出了声来“陛下......”

  烛影摇曳，他的影慢慢倾身，指腹摩挲着给我擦掉泪水。可那温柔只让我眼泪决堤，心酸，无奈。我听见他慢慢地说，“晩镜，朕没事，别哭。”我抬头，朦胧里对上他清澈的晩镜，第一次这样看着他，我只听到耳边是他的声音“从东宫到现在，朕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明白。”顿了顿，一双眸子似融了星辰，“朕从未把你当做侍女，你可也喜欢着朕？”我凝望着他的双眸，似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仿佛是一场梦，我内心一直憧憬却又遥不可及的梦，是梦多好，就这样一直做一场梦，梦里没有姜国没有梁国，没有刀枪没有剑戟，只有我和他...

  “朕在等你回答。”他轻声说，昏黄的烛火轻摇，帐篷外声声蝉鸣，有风吹过，我知道我慢慢的点了点头。

  元德十一年六月，我被立为婉妃，侧立的那一天，着七尺曳地长裙，长发用丝带绾起，他在一旁微笑向我伸出手来。我能想象出这一生最美的光景也不过如此了，恍惚间又好像回到了从前及笄之礼，长裙曳地，我把手放在他手中，一起走完侧立大典。

  又到了姜国的冬日，鹅毛雪纷纷，浣衣局每日送来衣物的衣物整整齐齐折叠在旁，即使寒冷，每日都没落下，我整理着衣物，顾阳在殿前批阅奏折。边关军务告急，赵国的军队进攻，顾阳总是处理政务到深夜。我为他添上暖炉，靠在窗边，听着雪簌簌落下，“赵国似事先知道了我军行军路线一般，在岐山峡谷设下埋伏，我军损失惨重，骠骑将军的部下几乎折半。”大将军激动地诉说着战情，顾阳示意我先下去，目光到处有寒意。边关情况紧急，多少会有恼怒。我走进殿里，从整理的衣物里慢慢抽出一张纸条，那细小的纸条缝在外襟里，现在静静地躺在我的手中，“岐山北部驻扎点，腊月二十八前，围攻”雪下大了，点燃烛火，慢慢看它化为灰烬。

    日子一天天过，姜赵两国战火越烧烈，边关三城沦陷，国内许多百姓自愿从军，顾阳日夜处理着政务，人也瘦了一圈。我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两方拉锯战，敌我双方士气都锐减，这个时候的胜利尤为重要。我摸了摸小腹，看着他的侧脸，又是一下午。

  这几天每晚都在做着噩梦，一处悬崖，父皇骑着赤乌背负长剑纵身一跃，我拼命的喊着哭泣着没有声音。顾阳白马一骑，回头对我一笑，兀自甩开长鞭，骑向悬崖。“不要！”醒来，气喘吁吁，眼角是泪，他静静地睡在我身旁，望着他熟睡的面容，眉如墨画，面若刀裁。良久，把手指抚上他的眉眼，勾画着他的轮廓。他慢慢睁开双眼，带着鼻音，“怎么了？”“没事，睡吧。”慢慢躺下，他转身帮我盖好被子，阖上眼，“睡吧，朕在这儿。”“嗯”，我背对着他，一行泪滑下。

  次日，腊月二十三，顾阳难得有一阵清闲，“梅花又开了，陪朕走走吧。”“诺。”今年比去年的雪下的更大，整个御花园漫漫一片白雪，唯剩梅色。他挽着我，没有打伞，两个人的发上落满了霜雪，我就这样看着他，去年他的那句话便如昨日“他们说，两个人在雪地里走就可以走到白头，晩镜，你说是吗？”这样便算都白了头吧。我从袖里拿出一根紫竹笛，笑了笑，“陛下还记得第一次遇见时，臣妾吹的那首曲子吗？”他伸手拂过面前的梅枝，点了点头。“梅与雪正好，臣妾再也陛下吹一曲。”他用手抚着我的竹笛，笑了笑。梅堆满了雪，饱满的花瓣似要化进雪里，我站在树下，望着他的眉眼，为他吹奏那首梁国的曲。顾阳，还有五天，原谅我做下的这个决定。

    除夕将至，宫里处处张灯结彩，他仍是每晚批阅奏折直深夜，一盏孤灯。将至子时，我的身旁才有轻响，他轻轻上床盖好棉被，吹灭身旁的蜡烛。等到他呼吸声渐渐均匀，我慢慢起身，下床，走到殿外堆满奏折的案前，掌灯，翻阅。大兵安营扎寨在岐山北部的封谷内，没有错，纸条一早便传出去了，真好。

  身后有脚步声，我知道是他来了，慢慢放下奏折，他低沉着声音“这是最后一战，成败于此，晩镜，你真的那么恨朕吗？”我背对着他，低头抿出一个笑，烛火拉的影子长长的，他就在我身后，缓缓道“朕很早就知道了你是梁国公主，知道你陪在我身边只是要传递情报，但无论怎样，朕都是那样爱你，”他绕道我身前，我低着头，不去看他“朕以为有一天你会明白朕对你的心意，能够放下过去。当你怀了孩子后，朕乐坏了，等着你亲口告诉我，等到的确实你一次次的背叛。晩镜，朕给过你一次次机会，如今该怎么办？”他的声音泠泠，我垂着头，始终不去看他，但还是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晕开奏折上的墨。抬头对他抿出一个笑，慢慢又手阖灭烛火，殿中一片黑暗，我用这生最温柔的声音，“陛下记得臣妾为你吹的曲子吗？”没有回答，也不会等到回答，他知道我要做什么。

  袖里藏的毒药入口，是甜。梁国至毒蓼花红，服用后不出一刻便会化作一滩血水。穿肠入骨的疼痛穿来，我慢慢捂住小腹，朝夕相伴，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有了你的孩子，如果孩子出生，一定很漂亮，眉眼是像你还是像我。可是不能，我是梁国的公主，身后背负着千万条梁国子民的魂魄，如何与你能够共度白头。彻骨的疼痛，慢慢地滑下身去，终是忍不住泪两行，顾阳，你是个好皇帝，我从来都不曾恨过你。你可知，送出去的纸条写的是岐山北部的忘川峡谷，那是你们设下埋伏的地方，天下需要一个明君，如你。

  五脏六腑的疼痛，我这一生的记忆在重放，还想说什么呢？那年东宫，飞花点翠，在玉阶上一袭青衣坐着吹奏的那首曲子是梁国的曲，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疼痛的感觉渐渐散去，我贪恋着看了他最后一眼，黑暗里他俊拔的身影木然在原地，好想每个冬日都为你吹奏一首曲，好想为你点一炉香，好想为你添一盏茶，好想一起走到白头...可我什么都不能说...

  慢慢的闭上双眼，顾阳，原谅我，我不想带着你的爱，入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