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夫人》

作者: 归欤札记 | 来源:发表于2019-11-11 15:28 被阅读0次
    《文老夫人》

    回忆起她的葬礼,距今已一个星期。

    她就静静地躺在一口棺材里,用板凳前后支起来,棺材底下凌乱的扔着一堆孝棍(一种前细后粗的棍子),上面粘着白色的细条纸,绕了一圈又一圈。

    几个人围着她的棺材走着,抽泣着喊着她。悲伤的情绪就这样蔓延开来。

    而后几天里,她又随着棺材被放置在灵堂里,孝子贤孙叩跪了一轮又一轮。相识或者有点血缘关系的人,都在“摆席出殡”这一天赶来,抢着时辰占位子,去吃一顿“热腾腾”的好席,吃完以后抹抹嘴,又踏着消雪的黏泥各自回家去。

    她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在散席之后被人抬上车,用一条红布盖着。棺材上放着一只鸡,脚被人绑住了,傻傻地瞪着随行的披麻戴孝之人。

    又过一段泥泞不堪的小路,稀稀疏疏的人群到达了她的墓地。几个青年撸起袖子,嘴里齐喊着“一二,”各个头上青筋暴起,吃力地一边抬着棺材底,一边扶着棺材头,齐齐吆喝着,把棺材从斜坡上推下去到洞中。

    随后人们纷纷脱下白色外衣,解下缠在头上的白布,扯一条绸布系在腰带上,每人在坟头上抓三次土扬下去,就匆匆回家吃饭了。只留下几个青壮年,拿着铁锨,把洞口铲起来的土又埋回去,直至铺成一片大平地。

    她就这样走了。

    丈夫早逝,留下她一个人照料家里的4个孩子。熬过了抗日,熬过了饥荒,帮衬着家里兄弟姐妹成家立业,管了儿子管孙子,管了孙子管曾孙。

    在她还是叫秀英的时候,有一天母亲扯了一块布回来,给弟弟们做了几件褂子,拿剩下的边角料和其余碎料给她做了件外套。往常只有过春节时候,家里会把弟弟们剩下的衣服改一改,变成她的新衣服。今天母亲专门给她做了一件新衣服,突如其来的惊喜令她晕眩不已,顺从的牵着母亲的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文家庄的山头上。

    她意识到母亲顿了顿,放慢了脚步,叹息着抚摸整理了她头上的碎发,然后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进其中一家。

    推开门,是一家5口人,正在院子里右角落的小桌上吃饭,两个大人3个孩子。

    听见推门声,坐着的妇女连忙放下碗筷站起来,热络地招呼着,让她和母亲一块吃。母亲拽着她的手连忙微笑地摇头,说罢妇女旁边的男人也站起身,几个人走进屋子里。

    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等待着,看着正在吃饭的三兄弟,时不时地偷偷溜她一眼,目光中充满着新奇和暧昧。她连忙羞得转过头,两只脚尖一上一下地相互搓动着,打发时间。

    过了一会,母亲掀开门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别过头略微抽涕了一下,然后转过来,紧紧地捏了捏她的手,故作轻松地对她嘱托着,让她先在这个“姨姨”家住几天。她还在纳闷着,为什么要住在这个陌生的“亲戚”家时,那位“姨姨”就牵起她的手,跟着母亲走到门口,看着母亲顿了顿,又迅速果断地走了出去,回头笑着说不用送了,便掩门离开。

    从此,12岁的她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她也从秀英,变成了文家的“妞儿”。

    母亲刚走,“姨姨”便下马威地让她去收拾碗筷。她性子一向软弱,又在陌生人家里,便连忙慌乱地收拾去了。洗完碗筷,“姨姨”又指挥她去喂鸡,花了一下午,教会她每天都要干什么活儿,该怎么干,什么时候干。从此以后,这些便成了她每日的“主旋律”。

    到了晚上,“姨姨”给她铺了床被子,长长的炕上,她靠着最冷的墙头。深夜里伴随着几个男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她难过地啜泣着。渐入冬的天气让人感觉很冷,若是母亲在她身边,就会揽着她的肩头,和她紧紧挨着,窝在一条被子里,她可以尽情地贪婪着来自母亲的温热。

    可现在,旁边睡着凶神恶煞的女人,还有陌生的一家人。而让她最羞最气的,是和三个年龄差不多的男生睡一个炕上。她想着哭着,哭着想着,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恍惚中,有人推搡着自己,她眯着眼坐起来,揉了揉僵着的眼睛,看到“姨姨”拉开自己的被子,催促着让她下床做饭。她又连忙披上外套,蹑手蹑脚地叠好被子,轻轻地跑到院子里。

    “姨姨”让她改口叫“婶子”,在桌子上吃饭的时候,边把最稀的粥推到她面前,边说着。让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可不像在家里享清福一般了。她默默地低下头,心想着虽然在家里,她也喝着最稀的粥,但从此以后,可能再也喝不到家里的稀粥了。

    14岁时,“婶子”又让她改口叫“妈”,那天晚上,她和大儿子文生,单独住在左边的窑洞里。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棉袄,稀里糊涂地看着外面人头攒动,觥筹交错间人们纷纷给文生道贺着。

    又过了两年,她生下了文家的第一胎,是一个大胖小子。托这个皱巴巴的,比文生鞋子大一点的小丑人儿的福气,她不用早早地起来做饭洗碗了,反而是文婶早起给她熬了一碗鸡汤,头一遭感受到这个家的善意,让她觉得生孩子反而没有那么痛苦了,相反还能轻松一点。于是在文家老二结婚的时候,老三在她肚子里静静地待着,感受着母亲笨拙地走来走去,招呼来宾。

    这边文家老二刚结完婚,文婶就病倒了。热热的三伏天她挺着个大肚子,端着粥坐到炕头,把文婶扶起来靠着墙,拿着勺子把泡着的馒头,一下一下地喂给口水流个不停的文婶,这个一直凶煞的老妇人,此时像小孩子一样,把嘴里吃的,都慢吞吞地吐了出来,淌得嘴边,胸前的衣服上都是。她拿过毛巾,擦了擦文婶的脸,看着胸前湿漉漉的馒头渣子,她厌弃地拿毛巾拨弄了几下,又继续喂着。好不容易费劲地喂完半碗,文婶的嘴突然秃噜一下,把之前喂的嘟囔在嘴里的,又通通吐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凶狠狠地瞪着文婶嘴里碎碎骂着,抬头扫视一圈,看着旁边没人,便狠狠地在痴呆的文婶背上敲了两下。敲完抬头看了看文婶,又下意识的怕眼前这个女人清醒,像往常一样颐指气使凶神恶煞。盯着好一会,只见文婶依旧傻愣地坐着,她才放下心来,并决定以后没人的时候,要偷偷地“教训”文婶。

    她让文婶吃烫烫的面条,不给她换脏衣服,褥着尿骚味的毯子,任苍蝇在文婶旁边飞来飞去……她报复着这个,把她从家里卖过来的女人,发泄着自己的苦痛。但有一天,她看着这个被她折腾来折腾去,都毫无波澜的女人,突然悲哀的意识到,怎么折腾自己也回不到家了,自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别人的娘了。她便再也没有发泄什么了。

    照顾了半年多,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季,伴着丈夫文生,和公公弟弟们的哭声,文婶下葬了。她摇身一变,成为这个家里独挑大梁的妇女和威望的代表。但这也并不是件好事。

    老三也想结婚了,但家里没有多余的房子,也没有钱。当老三对老大文生哭着大喊,埋怨着大哥都三个孩子热炕头了。自己还和老头子挤一间房。喝醉了的老三闹得格外厉害,无奈之下,老大出去借了一天钱,老头子也表示到,把放杂物的偏房修缮一下,自己住进去。就这样,老三和新媳妇住在老头子和文婶的房子里,院里的小孩,也渐渐多了起来。

    1956年,大儿子文家宝8岁了,到了上学的年纪,她便给儿子缝了个包,装了一罐咸菜和几个窝窝头。等到大儿子上三年级,二儿子上一年级时,全国闹起了饥荒。肚子里刚怀上老五的她,每天早早地起来去山里找野菜,晚上再回家,用未上交给公社的私藏的小铁锅,待夜深人静时偷偷煮着吃。她默默地记着每次开拓的路线,并且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留下痕迹,以免被村里其他女人看见摘了去。就在她大汗淋漓拿着野菜准备回家时,突然被脚底的藤蔓绊了一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眼前一黑。

    转醒时,她躺在自家的炕头上,文生看见她醒来,连忙过去扶她坐起来,喂她喝了几口当初从公社偷拿回来的白糖水。她虚弱的靠着墙。只见文生眼圈红红的看着她,几个孩子也蔫不拉几的。因为饥饿而发黄的小小的脸上,都写满了差一点失去母亲的惊吓和悲伤。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抬头看着欲言又止的文生,才得知这个还没显怀的老五,在村里人发现她时,已经没保住了。

    泪水无声地从眼角,连续快速地淌落下来,她挪了挪笨重的身子,侧躺下来,眼神木讷地盯着墙壁,昏昏沉沉地晕睡过去。孩子们在父亲眼神示意下,踌躇着将母亲剩下的糖水分着喝了。往后几天,老大带着弟弟妹妹们上山挖野菜去了。

    野菜越来越少,人们便去剥树皮,去河里挖水草。文生带着大儿子去城里要饭,她带着其他孩子继续找野菜。听说城里也很困难,但总能讨下点东西,偷偷的放在衣服里藏着,天渐渐黑了,才小心翼翼地带回家里分着吃。

    因此后来她上了年纪,看着晚辈们剩下的馒头和菜,便骂骂咧咧地让他们吃完。但孩子们越大就越难管教,甚至和她顶嘴。她只好每次等大家吃完,再把最后剩下的饭粒子都拿手指头粘起来,咂咂嘴吃掉。

    而及至老年,总能看见她坐在炕头,撩起门帘直直地看着外面,一坐就是一上午,直到闻到邻居家灶台炒菜的香气四溢,才惊觉已至午饭时间。便拿上倚在门口的拐杖,颤颤巍巍地慢步缓行到门口,扶着门框抬腿从门槛上迈出一只脚,又借着上半身的力气迈出另一只。

    慢慢地挪一挪,挪到柴堆前,用拐杖把上面轻细的柴火挑下来,挑到离手近的高处,再把拐杖往地上一定,缓缓地弯腰捡起几根柴火,夹到腋下,又慢慢走回去生火做饭。

    她最爱吃炖南瓜,因为足够细软有滋味,再把馒头撕成一瓣一瓣,浸泡在菜汤里,微微抖动的手拿起筷子搅一搅碗里的馒头,夹一块放到牙齿早已脱落的嘴里,干蔫的嘴唇上下左右的蠕动着,牵连着蜡黄松弛的皮肤,不一会一碗就吞完了。

    到了晚上,她一般不开灯,一个人坐在炕上靠着墙,盖一床被子在腿上,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有人来看她的时候,如果是大人,她就会问问人家最近怎样,病好些了没之类的。倘若是小孩,先问问要不要吃零食,这时候她就慢慢从炕上挪下来,拄着拐杖走到一个斑驳的木箱子前,掀开它,拿出自己的零食盒,把糖果牛奶花生米分给小孩们。这样一来,孩子们也喜欢经常往她这里跑,倒也没有太冷清。

    等至夜分,如果还睡不着,她就躺着喃喃自语“你知道秀琴吗?就是北村的那个,说是去年得了病,也不知道好了没……”不管有没有人应和,她都自顾自地说着。等到前几个月发病的时候人糊涂了,更是白天黑夜对着窗口絮絮叨叨。旁人都不懂她说什么,只见她呆呆的,一直望着窗外说。

    她讲累后,便拿着以往舍不得吃的零食盒,抓起零食都塞到嘴里嚼着。最小的孙女回来看她,旁边的亲戚都看着她问道说不认识啦?看看这是谁来了。她听到之后抬起头,眼神混沌不清,整个人看着呆呆的,盯着看了一会后,便含糊不清的说“这是如如。”说罢又低头捡起零食吃。

    一帮妇女对着她议论,以前有啥好吃的都给闺女留着,是不是把闺女也给忘啦,怎么今天不让吃了。听罢她又缓缓抬头,用老茧遍布的手推了一下零食盒,放到小孙女跟前,抬头木木地看着她。这是大家就又唏嘘到,她还记得这个最疼的小孙女,别人都没给吃她的零食。

    就这样糊涂了三个月,各家轮流照顾她,有天半夜小孙女接到电话听说说,老人身子要硬了赶紧回来看看。连忙赶回家的如如握着她的手叫了一声,这时她已经睁不开眼了,两行清泪从皱纹斑驳的脸颊流下,淌到了荞麦枕头上,当天夜里就去世了。

    像当年文婶下葬一般,二胡唢呐的声音又响起,一样的悼念词上,写着“文老夫人一路走好。”旁边大大的黑白照里,那对熟悉的眉眼看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好似又要张嘴问候家长里短,还有她最疼的小孙女,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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