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憨的，白白的，胖胖的，脸上始终有平和而略带无奈的微笑。有时找他起来回答问题，他答出来基本上是错误的，那时，他的脸会很红。在班上，无论做什么事，他的身体和表情都呈现出一种懒洋洋的气质，好像不太情愿，可是又从来不偷懒。他好像很听话，但是又好像不明白老师所讲的。所以，后来，老师们就觉得他笨。
这孩子，是有点笨，最重要的一点，还有些不求上进。我是班主，也这么想。
他有个弟弟，机灵鬼，瘦瘦的，脸上始终有一种狡黠的笑意，仿佛随时抓住你说话的把柄反驳你。弟弟学习特别好，尤其数学，可以考满分。弟弟在隔壁班，上课爱插科打诨，常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但因为学习好，老师也并不生气。
这兄弟俩，只差一岁，但无论外形、智商还是个性，差别也太大了吧。
一天早读，我找他谈话，说到他的弟弟，问他可不可以努力一下，在学习上向弟弟看齐。他说，我不行的，我很笨。我有点吃惊，哪有学生在老师面前承认自己笨的？
我不甘心谈话就这样结束，于是转换了一个话题，“你的理想是什么？”我问他。
那时，我工作才1年，从大学校园里走出来不久，曾接受过的理想主义教育依然让我热血沸腾。
他愣愣地看着我，慢慢地，有些沮丧地低下了头。
“嗯——就是你长大了想干什么，你最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以为他听不懂，解释给他听。
他还是低着头，嘴唇动了动，但没出声。我知道他在思考，于是，我很有耐心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很难为情地对我说：“我没有理想，只想一天天地过。”说这话时，他脸上没有一点笑意，我还以为那笑意是与生俱来的呢，原来并不是。
我愕然，怎么会是这样？没有理想？怎么可能？
他见我疑惑地望着他，就指指自己的头，说：“我这里摔坏了，小时侯从二楼楼顶上掉下来过。”
我惊愕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几岁时发生的事，当时情况怎样？”
他的脸有点红，不好意思地说：“六岁吧。我跑到二楼顶上玩，不小心掉下来了。当时，家门口的人都认为我不行了，但我爸妈还是把我送到医院，救活了。之后，我就变成这样了，听我妈说，小时侯，我也是很瘦的，摔了之后就慢慢发胖了……”
这是我教了他大半年之后，听他一口气说的最多的最流畅的话。
我再也不问他什么理想，而是拍拍他的肩，说：“老师以前不知道这些。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有什么困难，老师会帮助你的。”他露出感激的微笑。
这一年，他读初一，15岁，比别的孩子略大。
能认识到自己活着就已经不错了，还奢谈什么理想？能接受自己摔坏了脑子而变笨变胖的事实，不怨天尤人，已属不容易。
因为这次谈话，我对他印象格外深刻。他初中毕业后，我就没有再看到他。
再见，已是5年后。
那是初冬的上午，我独自在二楼办公室埋头批改作业，突然眼角余光扫视到一排齐刷刷的腿，吓了我一跳。当时，我幼小的女儿也被我带在办公室，所以，我下意识地想是不是来了坏人。
“老师好——”四个大男孩正对着我深深鞠躬。他们的头都是低着的，我还没看出来是哪几个家伙。
“老师，我们看你来了——”他们一起直起身来，笑着说。
“啊——是你们？怎么没说一声？”我惊喜。
“本来想和你打招呼的，但还是想给你一点惊喜。”他们说着，互相看了一眼，笑起来。
这四个男孩子都是初中毕业就走上社会的，他也是其中一个。他们这次来想邀请我吃饭，在他们自己家里，他们自己出钱买菜自己烧。我欣然应允，答应赴第二天的约。
四个人弄了一桌子菜，席间欢饮笑谈，格外亲热。
他还是话不多，憨憨的模样。倒是其他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跟我推举他，说他故事最多，现在混得最好。
他们说，他在广东的一个工厂打工，已经当上了工段长。说到这儿，他们还一齐起哄，说“老师，你不知道，他现在牛得很，周围小妹一大堆，几个女孩子都要追他，天天给他洗衣服，他还不愿意呢……”
他拦不住他们，就随他们说。我问他可有喜欢的人了，他说还没有，那些小姑娘也就只是帮着洗洗衣服，他不让，她们非要洗，就随她们了。他说现在还不考虑谈恋爱的事，一切顺其自然吧，过一天是一天，就像他当上工段长，不是他追求来的，他只是一心一意地干活，是工友们向领导推荐，说他老实可靠，就当上了。
他说的这些话，让我想起了从前的他，真的一点没变。
又过了3年，接到他结婚喜帖，我去了。席间，他特意抽了空，坐到我身边，给我讲了这几年的经历。他早就不在广东打工了，他到了省城，跟着堂哥送报纸，后面带了几个人，还不错。在省城买了房子，现在结婚了，准备把老娘接到自己那里，以后帮着带小孩。因为父亲已意外去世，弟弟在外工作，老娘一个人在乡下挺孤单的。
看着他憨憨的模样，张罗着自己的婚礼，说着自己平实的生活，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
当初那个“没有理想”的笨小孩，现在依然没有什么理想，但过的生活是跟别人一样的。也许，更好一些，因为不会受“理想”的折磨。
前几年，在他弟弟的婚礼上，我又遇见了他。他还在省城，第二个小孩已经3岁了。他还是说：“我呢，没什么理想，也不想许多，就是一天天地过日子，也挺知足的。”我说，你这样，很好。
当时的我，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一些人和事，在想：谁说人非得要什么理想呢？生活，真的不是有理想就会变得理想的，有时，它就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
接受自己，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不奢求，不攀比，一天天地过，随遇而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因为大多数人心中都预先设计了一个理想，在生活中浮浮沉沉，越来越发现，现实距理想太遥远，所以，积攒了越来越多的失望和遗憾。
谁都渴望不平凡，但最终，我们还是发现，无论当初的理想多么高远，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一辈子，只能做到你能做的事，只能过上你能力达得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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