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羽坐在那堆破烂上,让裁缝给量了鞋码。起身时遂就想起了那娘炮神医提到的身高问题。
“裁缝,借你尺子一用。”
这卷布尺和针线一样,是结步的吃饭家伙,他珍惜得很,怎肯轻易相借!
他宝贝似的往怀里一藏,眼中充满了警惕,“你要作甚用?”
邯羽认命般道:“被人指着鼻子骂是个不到七尺的小矮子,就想看一看七尺他娘的到底有多高。”
结步可太理解他此时的沮丧了,他们算是同病相怜,一说到身高问题,谁心里都不舒坦。
“南沙军里都是自己兄弟,不大会说这么伤人自尊的话。南丘军送辎重的那一队人马也算是半个兄弟,也不太可能会这么明目张胆地羞辱我们南沙军的人。烨帅就更不用提了,他都不屑来消遣你。”结步叹了口气,“要是没猜错,这话是九丸那碎嘴子神医说的吧!”
邯羽默默地竖起了大拇指,“神算子!”
“他那个人是个奇葩,嘴欠不招人喜欢,但本事是真的滔天。我们营的军医福齐要死要活都看不好的伤落到他手里,就跟治个风寒似的!”他遂凑过去拿手半掩着嘴,“这次福齐他早早落跑,怕不是出去采药的,是出谷避风头的。九丸一来,哪里还有他什么事,留着也只能是丢自己的脸面!”
“这可忒他娘的出息了!”邯羽都替那军医不耻,“脚底抹油跑得那么快,他就没想过要跟人后头学一学?”
“他要是有这个觉悟,早就飞黄腾达了,也不至于跟着南沙军后头受穷!”结步一脸等着看笑话的神情,“你等着瞧,过几日等原帅没什么大碍了,他保准就回来了!”
邯羽低头穿着上原的靴子,心不在焉道:“我还以为他多本事呢!没想到是个赤脚大夫,老子高看他了!”
“你这靴子不合脚,今日就别到处走动了。我晚上赶一赶,明晨给你送双新的过去。”
“真兄弟!”邯羽起身拍了拍他的虎背,“南沙军里就你最上道!”
“得了吧!”结步送他出门,“你走路小心些。一来蹭坏了原帅的靴子,还得累我给补。二来你若是摔了,也没军医给你治!”
“还有那碎嘴子在不是!”
“你指望九丸?”他哼唧了一声,“他那人势利得很,才不惜得在你这种虾兵蟹将身上浪费才华。”
“医者悬壶济世,这他娘的不是各族的共识嘛!”
结步睨了他一眼,“那你去同他说理去?看他睬你不睬!”
“不至于吧!我瞧着那人还成啊!”邯羽狐疑道,“昨晚他还给了我片叶子,让我嚼一嚼驱寒呢!”
“你傻啊你!”结步当真用瞧傻子的眼神鄙夷他,“他支使你进山给他采药,累的是你,浇成水鬼、泡烂靴子的也是你。你受了风寒,他却在屋子里连风都吹不着。赏你一片叶子,你竟还感激上了!小子诶,长点儿心吧!”
邯羽愣了一愣,“我好歹是南沙军的兵,给南沙军的帅去采药,似乎挺顺利顺理成章的。”
“九丸又不是南沙军的军医,他可是玄烨的人啊!凭什么支使我们南沙军的兵干活儿?”结步继续给他指点迷津,“玄烨差他来给咱们原帅疗伤,他就该尽职尽责。他倒好,把脏活累活全都推给了你,这是看准了你是新来的,好欺负!”他说得斩钉截铁,“这事要是搁泷二身上……”
邯羽好奇道:“怎么着?”
结步语塞了一瞬,怂道:“他大概也会推给你……”
邯羽:“……”
敢情都是在挑软柿子捏,一股子尿性!
邯羽捏着拳头愤恨道:“等哪天老子出头了……”
结步有点儿期待地看向他,等着听他的复仇大计。军中生活乏闷,他乐得看别人的笑话。
“老子就翘着二郎腿支使他们干活!”
结步:“……”
这下轮到南沙军的裁缝语塞了,他觉得这小子有点缺心眼。
“揣着你那远大抱负,赶紧滚蛋!”结步抬手打发道,“没见我忙着嘛!还想不想要新靴子了!”
邯羽觉得这个敦实得像外头拴着的狸力崽似的裁缝有点阴晴不定。方才不还好好的,怎么说着说着就变脸了!
只叹柜山的天变得比结步的脸还快。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头顶的天空便阴沉了下来。又一场天雨的洗礼正在酝酿,天边雷云滚滚,把人生活的热情都快浇没了。
邯羽扶着门框抬头望天,估摸着自己大约还来不及走回去便要被浇。结步嫌他待在这里碍眼,把他打发去了厨子那处。邯羽和厨子有仇,走得不情不愿。但想到自己今日总得去弥菓那处取药,他还是无奈硬着头皮去了。
后厨弥漫着药香,苦涩辛辣,味道有点呛人。
弥菓坐在窗边一个小火炉前摇扇子。他眯着一双小眼睛,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被熏的。一见到邯羽,弥菓就想起那一勺蜜,心气怎么都不顺。
屋内安静,只有厨子扇扇子的声响外加炉火的噼啪声。
邯羽觉得尴尬,只得找话说,“我说,这药怎么还有股蒜味儿!”
弥菓被烟熏得掀不起眼皮子,却还是忍不住睨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蒜驱寒。托你的福,我这儿正好有的多。黑蒜可是蒜中极品,就算腌不了糖蒜也不能浪费,所以往里搁了点儿。”
原帅闷在那屋里几日都没出门,驱个屁寒!弥菓精怪,他不用猜都知道这碗山柰汤肯定是邯羽喝。机不可失,他自然要穷尽所能地报那一勺蜜的仇。
邯羽闻言脸色变了变,“不能吧……蒜还有这功效?”
弥菓继续忽悠他,“你知道我们南沙军的老爷们为什么各个身强体壮吗?那是因为我们常年吃糖蒜!”
他将信将疑,“偏方?”
厨子若有其事道:“别到处乱说,否则还怎么当个偏方藏着掖着!”
屋外一击闷雷,轰得头顶房梁的草木灰乱飞,洋洋洒洒,叫这本就炊烟缭绕的后厨更加烟雾蒙蒙。
“看起来又要下雨了!”弥菓有点儿惆怅地望向屋外昏暗的天光,“一场秋雨一阵凉,也是得驱驱寒了!”
邯羽被抖落了一脑袋的灰。周身空气浑浊,他憋着气,啐了一口,“幸好你平日里不在这破地方给大家做饭,否则都不用往头撒佐料了!”
眼珠子倏尔一转,弥菓接着他的话唔了一声,“怕兄弟们闹肚子,上了战场丢人现眼。”他说着十分自然地打开了药罐,往里撒了一把不知道是什么果子。
邯羽眼见着灰尘飘飘荡荡落入那药罐里,说不出的嫌弃,憋了半晌只憋出了一句问,“你这放的又是什么?”
“苍耳。”他满口说着瞎话,也不怕出门被雷劈。
邯羽怎么看都觉得不像,“这苍耳怎么长得这么圆实,连一根刺都没有!”
“不是常见的品种。”弥菓老神在在道,“再说了,要是有这么多刺,你不怕一会儿喝的时候卡喉咙?”
邯羽欲盖弥彰,“又不是我喝。”
那厨子也不是吃素的,不是能够轻易被糊弄的主。他接着那少年郎的话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更不用管这么多了!”
就是这么区区一句话,便把邯羽噎了个彻彻底底。
雨水的噼啪声扰了清静,豆大般的雨点砸在地上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四散溅开。雨渐渐密实了起来,伴着隆隆的雷声。闪电划过天际,好似一把破开黑暗的利刃,将苍穹劈得四分五裂。
后厨的小破屋没有门,窗户也没糊纸,风裹挟着雨灌进来,吹得炉火东倒西歪。
邯羽挑了个干净地儿蹲坐着,一边等药一边避风避雨。他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在自己的膝头上漫无目的地轻叩着。他觉得无趣,遂觉得这都得怪那小鸡肚肠的厨子。
雨日总是最闲闷的,万物皆都四处躲避,生息无踪,就连隔壁老鸟都不会挑在这个时候上门给南沙军送鸟头。
百无聊赖,少年郎的思绪就飘得有些远。
他的老家基山以旱闻名,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几场雨,以至于他的名字里都带着一个“旱”字。
旱地利于野猎,因此猎户多在基山扎根。人一多,竞争就变得格外激烈。能在基山立足的,多少也算是猎户中的翘楚。
邯羽的双亲没得太早,他还没来得及从父亲那处承袭来那一套完整的作为猎户应当必备的技能精华。在过去的三百多年里,他多半只能在摸爬滚打中自己慢慢揣摩。
基山的猎户都是些粗痞子糟老爷们,逮着落井下石的机会绝不会善罢甘休。邯羽独自在夹缝中求生存,委实是艰难又艰辛。这也促使他在成年后干起了屠夫的行当,想要走出那座冷血冷情的山,去魔都城里扎根,开启一段不一样的魔生。
只叹人心叵测,世事难料。即便他敲开了魔都城的城门,却还是像一条野狗一样被人撵了出来。
邯羽的眸色深沉了下来。他不喜欢魔都城,因他总觉得那处的人和事都太过实在。可灯火阑珊的魔都城又弥漫着一股烟火味,好似一层散着斑斓光泽的薄纱,将眼前的丑恶掩得虚实难辨,模糊了那些伤人的棱角。魔都城就像是暗夜里的明火,引着那些怀揣雄心壮志的无名之辈飞蛾扑火。只叹那些遥不可及的期许与念想最终都会化作海中的泡沫,湮灭在得过且过的浪潮里。
有时候,邯羽也会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在灰飞烟灭前迷途知返。虽是惹了一身骚还没捞到半点好,但好歹他还活着。留条命在,希望总是有的。
这一场雨来去匆匆,营地里还没来得及积水成患,老天爷便猝不及防地作起了美。一缕骄阳从黑云背后闪身而出,将阴霾扯得分崩离析。
邯羽回神朝屋外一望,忧愁消散。虽然依旧前途未卜,但好歹他的魔生已经走上了正轨。即便这南沙军可能是另一条不归路,但也总好过那些被人当牲口一样踩在脚下的日子。
在这柜山,至少他被当做了个人。
“这雨也停了,你还要继续在我这里杵着碍眼吗?”
自然是不能的,邯羽巴不得赶紧走人。弥菓将两盅汤药放在了个食盘上,搁在了灶台边,自己又去忙活其他的事情。
营地虽然没有被淹,但到处都湿漉漉的。空气中夹杂着浓重的土腥味,让人脚下不敢大意。若是不慎摔上一跤,不但糟蹋了昨日进山采的药,还得去洗澡洗衣。邯羽现在没有合脚的靴子,要这么走着去英水边,堪比要他老命。
这一路,邯羽留神着脚下,走得倍加小心。先前躲雨的小兵复又出来巡营,见了他也多半当做没瞧见。邯羽已经习惯了在营地遭到无视。他不过是个才入营没几日的新兵,在很多人眼中仍然算是个生面。南沙军有两万来号人,还不可能人人都认得他。未来的路还很长,他也需要慢慢地与人磨合。但邯羽觉得总会有那么一日,南沙军的每一个兄弟都能清楚地叫出自己的名字。这是他给自己立下的第一个目标,虽算不得高远,却是他戎马生涯的起点。
当他回到小木楼时,骄阳已渐西斜,天边泛着一抹红,好似个湿了衣衫姑娘,娇羞躲闪。邯羽立在露台上朝着远方遥遥一望,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回身推门而入。
蒯丹在里面,正神色凝重地在和上原说着什么。见邯羽就这样毫无规矩地进来,他在收口的同时不免拧了一把眉心。
“你怎的不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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