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的不敲门？”
邯羽端着食盘愣了一瞬，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有点儿太过随意了。
“你这没规没矩的小子！这是原帅的屋子，你进来前需得征得他的同意。”
“我怕吵醒他……”邯羽立在门口进退维谷。
蒯丹看他端着汤药一脸的无措，叹了叹无奈道：“算了，进来吧！”
把食盘放在桌子上，邯羽探头朝床榻望了望，便正好对上了上原注视的目光。
“原帅，药来了。你是现在就喝，还是过会儿再喝？”
上原看了他一会儿，冷冰冰道：“把你自己的那碗喝了。然后，出去。”
邯羽觉得十有八九是自己没规矩惹怒了他，懊恼的同时也有点忐忑。他实则是十分嫌弃那碗山柰汤的，因为里头放了太多的佐料，叫他望而生怯。
“那厨子说秋日天阴，原帅也需要驱寒……”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见上原的脸色更加阴郁。
南沙军的帅不容置喙地下了命令，“喝了它！滚！”
邯羽一瞬禁了声，两眼一闭，仰头痛快地将那碗辣喉咙的山柰汤一饮而尽。
门板复又被合上了，待到外面脚步声走远，蒯丹才拾起了方才被打断了的话头。
“那我明日便就动身南下。”
“你此行需得谨慎，在翼族万不得暴露身份。”上原叮嘱道，“这次东枭与北枭打了个配合，十分蹊跷。”
蒯丹点了点头，“那两只头鸟是出了名的死对头，翼族内部必然有情况。能让他们摒弃前嫌联手作战的，大约也只有那老态龙钟的老翼王了。”
“若当真是翼银枭一句话就能办到的话，他早就这么干了，也不会等到现在！”上原笃定道，“此事不会那么简单，你这次途径向凰谷，不必在那处耽搁太久。南下去会一会那陵鱼王海沫才是要紧事。只需将话带到，剩余的事情烨帅与我自会定夺。”
向凰谷位于南山以东，乃是翼族盘踞地的中心。谷地狭长，最深处便是翼族石宫所在之地。那里常年不见天日，光辉被阻隔在山脊之外，沉淀下的是数个洪荒的黑暗。
翼族的皇族乃是蛮鸟族，他们有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叫做比翼鸟。
向凰谷中的谷民平日里多以半人形示人，喙嘴长翼。只有修炼得道结出晶丹的才能幻化彻底。谷中山石嶙峋，布局局促，族人皆只能以双脚而行，只有待到出了谷地才被允许展翅翱翔。
谷外混居着穷奇与觸鸟二族，亦有五彩狂鸟在山顶盘旋。在世人眼中，这便是名副其实的鸟谷。神族人讲究风雅，文绉绉地称其为比翼在天谷。但魔族之辈没有那般清高的性情，倘若说到那向凰谷，多半便直呼其为鸟谷，也略带着些鄙夷的意味在里头。
南山以南便是南海，做了数个洪荒的近邻，摩擦在所难免。是以翼族与陵鱼族的关系自古以来就不太好。
俗话说仇敌的死敌也算是半个盟友，这陵鱼族与南沙军便就是这般不上不下的关系。
蒯丹此去打探，需得做些伪装。庆幸的是九丸在此，省去了诸多麻烦。但听闻那神医此时正在睡大觉，他觉得自己不便去打扰。聊完正事，闲着也是闲着，蒯丹遂就伺候上原用药，顺便同他聊了几句。
“邯羽是新兵，你对他严厉一些也没错。”他拿帕子给上原擦了擦洒出来的汤药，“但他还是个孩子，你这么凶他，会把人家吓着的。”
虽是补药，但着实是又苦又腥。上原是个铁打的身子，平日里多是些硬伤，极少用药。他一口闷了那碗药，却一时被苦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他有点儿想念邯羽给他泡的那壶蜜水了。
“我看那孩子挺乖顺的，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蒯丹继续道，“他只是缺个人来教他。我倒是挺乐意，可眼下我实在是空不出手来。”他把药碗搁在了床头，“原帅，我总觉得你对他特别没有耐心。”
上原淡漠地问他，“你也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怎么对这小子格外上心？难道就因为他长得像朝露？”
“我这个人念旧。”蒯丹坦诚道，“露帅待我不薄。如今见到个这么像的，难免就有点管不住自己，恩上心头，对他多照拂了一二。”
“他并不是朝露。”上原正色提醒道，“你我甚至都还不了解他，不宜过分亲近。”
“可原帅也有怀疑不是吗？如若不然，你也不会把他暂时托付给我教导。”他意味深长，“那小子六百零九岁，不巧吗？”
“也许只是凑巧罢了。”
上原嘴里的“巧”与蒯丹嘴里的“巧”恰恰背道而驰。蒯丹知道他在有意回避这个可能，遂也就明白他对邯羽格外苛刻也多半是出于回避这一层原因。
他有点理解上原，却又不能完全理解他。
倘若这个尚未来得及过门的沙家婿只是不愿承担认错人的风险，可他就能受得起擦肩而过的遗憾？还是说，他在纠结其他什么？
蒯丹琢磨了好一会儿，突然茅塞顿开。
那毕竟是个带把儿的小子，原帅铁骨铮铮，又不好男色！
他觉得自己想到了问题的症结。遂又觉得自己大约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指望着上原能失而复得，再续前缘。
“时候不早了，原帅你好好休息！缘分这个事情最难说了，强求不来，也推脱不掉。顺其自然，你也别对那小子太苛刻。就野猎来看，他底子还不错，人也机灵踏实。假以时日，说不定还真能成才，为我们南沙军所用。等我这趟回来，就着手带他。”
说着，蒯丹便径直出去并顺手给他带上了门。
他得去找那不着调的神医讨些药。南沙军驻守柜山这么多年，他这张脸对于老鸟来说并不陌生。他去翼族不能以这副样貌去，需得暂时改一改这皮相。
那神医许是舟车劳顿复又熬了前半宿，这一觉睡得委实死。蒯丹将门拍得震天响，竟也没能把人从睡梦中拍醒。屋内静悄悄的，好似一座空屋。他吃不准九丸到底是真睡还是装睡，毕竟那人脾性随主，也是古怪得很。打狗尚且还要看主人，他又碍于规矩礼数不能直接踹开门进去看个究竟，当下也只能捏着鼻子一脸晦气地走了。
空气依旧湿漉漉的，闻着都觉泥泞。
他走过半个集结场，便见到邯羽打小楼上急匆匆地往下跑。那小子的步伐有些乱，连靴子都快跑掉了。他还没来得及过去同他打个招呼、安慰他几句，人就已经蹿得没影了。
蒯丹明早就要上路，这样他就能在落日后抵达向凰谷。夜色能变成他的第二道伪装，让谷中的鸟人不易识出破绽，打探消息也更为方便。他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在翌日天明前，他需得出谷继续南下去办要事。
神仙都有一口仙气吊着命，能许久不饮不食。但他们魔不行，还是得靠肉续命。蒯丹遂就去了后厨找弥菓要干粮。
这个点，厨子正在忙活，是以也就没空招呼他。蒯丹其实也并不用弥菓招呼自己，以他在南沙军的地位，拿点儿干粮也就是跟厨子说一声的事，要拿多少也是随意，只要别太过分，绝不会像邯羽那样被人追着屁股后面打。更何况肉干存在哪里，他知根知底。
拿了个粗布兜掏了点，他还没来得及把袋口扎上，弥菓便忙里偷闲探过头来。
“哟，你这是要出远门？”
“去办点事，明日一早就走。”
见蒯丹答得敷衍，弥菓便知他此行的地点与目的是个机密。南沙军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想要活得长久，不该说的便不能不说，不该知道的就绝不能知道。
弥菓是个拿锅铲的厨子，不用提刀上阵卖命，即便提了也是去送命的。南沙军就他一个掌勺的厨子，他惜命得很，当即便话锋一转，扯起了旁它，“晚上烤甘栗，要不要用油纸给你包些带走？”
“那最好不过。”蒯丹说着便把粗布袋子里的肉条又倒了回去，“不用油纸了，给我装这兜里就行。”
有肉不要，只带甘栗，弥菓猜他多半是要去翼族。
若是带着鸟肉干去老鸟的地盘，那可真真是去挑事的！
“甘栗虽然管饱，但多吃上火。平时当零嘴还差不多。我晚上一样要生火，不如再给你烤几个红薯带走。”
蒯丹抓了条肉干塞进嘴里，边嚼边道：“要说体贴，还是你弥菓体贴。我说邯羽那小子到底怎么得罪你了，气得你往他碗里下巴豆？”
“那小子没规没矩的。”弥菓忙得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心不在焉，“这才多久，他这么快就有反应了？”
“我瞧他夹着腿跑得急！”他往灶台边一坐，“你这是给他下了多少巴豆才能这么快就把人给整成了那样！”
“他到底是新来的，我就是给他做做规矩，也没敢多放，只抓了一把而已！你要是没事干，也别坐着，帮我把甘栗剥一剥。”
蒯丹比结步要好说话得多，眼下闲着也是闲着，便撸起袖子给厨子搭把手。
柜山多榉树，是以盛产甘栗。虽然多吃易上火，但在断粮的日子里，他们还得靠甘栗果腹。吃多了，肚子鼓胀，臭屁连天，叫人坐立不安，很是不舒服。那时就得饮稍许巴豆水消消食，是以弥菓常年备着巴豆，唯恐哪个贪吃的兵被自己的屁给撑破了肚皮。他往山柰汤里下巴豆，不过是要给邯羽点儿教训，让他长长记性，没想把他往死里整。乍一听闻那小子这么快就闹了肚子，不免也有些担忧。
照理说，不该啊！
一把巴豆而已，哪有这么快！难不成那小子的肠子是直的？
弥菓心里忐忑，唯恐自己下药太猛，把那孩子给药倒了。遂就有些心烦意乱，锅铲敲得大铁锅哐哐响。他觉得那小崽子真是事多，跟个冤家似的！偏偏他又长了那样一张脸，叫人想为难他都下不去狠手。
蒯丹剥着甘栗余光瞥向他，促狭道：“心虚了？还是后悔了？”
“要论眼睛毒，还得数你蒯丹！不过这件事情你就当做不知道，只当他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可千万别说与那小子听！”
“我这人你还不了解嘛！”蒯丹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我不爱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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