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分辨出了梦境与现世。神识猛然回归，他惊坐而起，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屋外暮色已深，没有梦中的兵荒马乱，只笼罩着漆黑的宁静祥和。
他抬手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一时有点分不清朝夕。
自从入了南沙军后，他梦见上原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可任凭他怎么唤他，那人都不肯回头，留给他的永远只有一个红色的背影。
邯羽觉得他们大约上辈子是冤家。如若不然，那就是自己欠了他很多墨晶石子，死的时候没来得及还上！
他起身换回了自己黑色的衣袍。倒在草榻边的靴子还是湿的，泡了泥巴水变得烂糟糟的。他不想穿，于是光着脚便出了门。不过是去隔壁的屋子，出门拐了个弯也就到了。
此时雨已经停了，残留的雨露间或从头顶的山毛榉叶中滴落，恰巧落入了邯羽的交领里。
子时已过，就连空气都渗着夜寒，他不禁缩起脖子打了个哆嗦。
那位神医正支着脑袋在打瞌睡，听到动静掀起眼皮子朝门口一看，好似看到了救星。
“小子，年纪轻轻居然这么贪睡！”他抱怨了一句，“你也不晓得要尊老爱幼，叫我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差点熬了通宵。”
邯羽从来不讲究那一套，他既没爹娘要孝敬，也没有弟妹要照顾，亲戚什么的他更是闻所未闻。打很久很久以前，他便是孑然一身，孤零零地在这世上挣扎求生。
“尊老爱幼是个什么狗屁！”他说得心安理得，“老子不懂！”
姜裴冥觉得自己与这小子没得聊，而眼下他也的确没有这个闲情雅致给他进一堂礼法课，正一正规矩。于是他索性闭嘴起身，将这累人的烂摊子甩给了他。
这后半夜，便轮到了邯羽守夜。
时值秋日，秋夜湿冷，就连这建在高耸塔基上的木屋地板都好似是块久置寒床的玉石。
邯羽光着脚踩在上面，不消片刻便就受不了了。他坐在床尾守着上原，便索性将腿盘了起来，整个人都靠在了墙上。他的双脚冰冷，许久都没能暖和起来。他猜自己是着了寒气，大约是被雨给浇的。
脚边松软的被子让他起了点得寸进尺的歹念。
南沙军打老鸟打了一千多年，薅了不少那扁毛一族的鸟毛，据说全都用来充被子了！眼下这被子里就躺着个大活人，虽然不一定还在发烧，但被窝里总还是暖的！
邯羽探头打量了一下被窝里的人，觉得他睡得挺熟。想着那神医说他会好好睡上一觉补亏，邯羽觉得这一觉该不会太短才是。那么自己偷偷将脚伸进他被窝里暖一会儿，应当也不会被发现。
他小心翼翼地从被角处把两只冷冰冰的脚丫子探进了被窝。如他所料，里头温暖又干燥。邯羽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将自己的后脑勺也搁到了墙上，就像是在泡脚，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从白日睡到深夜，虽然做了个挺吃力的梦，但邯羽依旧觉得自己已经睡饱了。然而此刻，舒坦感漫延至了全身，叫他猝不及防地便跌入了回笼觉中。
这一觉无梦，也无人来打扰，他睡得醉生梦死，丝毫没有感知时间的流逝。
鸟鸣声将他唤醒，他还以为自己不过是打了个小盹儿。然而屋外天光敞亮，他撇头一瞧，竟已是到了日上三竿的光景。邯羽惊坐而起，自己都有些纳闷，因为就连狸力崽每日准点的嚎丧他都没听见。
回神时，他才觉得自己的脚上压着什么东西，非常温暖，还有点分量，似个汤婆子。
可汤婆子是魔都城里才有的奢侈玩意儿，南沙军这种穷山恶水之地怎么可能会有这般上档次的货。
抬头间，他对上了一双犀利的眸子，眸子里盛着的眼神却有些玩味。
邯羽愣了少顷，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原帅，你怎么醒了？”
上原挑眉看他，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半夜被两只冰块似的脚丫子给冻醒了。”
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脚背上压着的是个什么东西。那是上原的膝窝。邯羽觉得自己还真是会挑地方，尽捡着那人最暖和的地方拱了。
他是过来守夜的，结果不但把伤患弄醒了，自己还睡着了。邯羽着实尴尬，他想收回自己的脚装一回傻将此事糊弄过去，然而那膝弯却不肯让他如愿。就在他往外拔脚丫子的那一瞬，有一股绝对的力量压了下来。
上原腿上使力，面上却不动声色，“怎么光着脚，不穿靴子？”
“昨日进山采药，雨大……”他低声嘀咕了一句，“泡烂了。”
“你就只有那一双靴子？”
老爷们要面子，邯羽低头不说话了。
“一会儿穿上我的，去找结步让他给你做一双鹿皮靴。柜山多阴雨，你那锦布做的靴子穿不了多久就该烂了。”上原缓缓叹了口气，“南沙军就算再穷，也不至于让自己兄弟光脚上战场。”
邯羽闻言心中燃起了一阵暖日，还热得他冒了汗。
“昨晚弄醒你，不好意思，但我也不是有意的。”他又试着拔了拔自己的脚，“你接着睡！我不吵你！”
“我不需要人在这处守着。”上原这才放开了他，边看着他麻利地下床边道，“脚这么冷，约摸是受了寒。去完结步那儿，再去找弥菓给你熬碗山柰汤喝。”
邯羽边穿上原的靴子边道：“你那厨子还记恨老子挖走的那一勺蜜呢！搞得好似那甜水是我自己喝似的！”他觉得上原的鹿皮靴委实大，又大又沉，穿着走路都不稳当，“你脚也忒大了！”
“是你的脚太小。”上原遂给他指了条路子，“你采回来的草药应该也处理得差不多了，便说是我让他再多熬一碗山柰汤。一会儿你一起端来，在我这里喝完，然后就没你什么事了。”
“你这是要放我一天风的意思？”
“病了就得歇！”虽是一句体恤下属的话，但从南沙军主帅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严厉与不容置喙，“南沙军的兵个个身强体壮，你还欠火候。待你把病养好，我就让蒯丹带着你先把底子练起来。”
邯羽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与其等着这位断了胳膊坏了腰盘的伤患起床指点些纸上谈兵的虚理，倒不如让蒯老爷教自己点拳脚功夫。
再说了，受个风寒罢了，一两日也就好了！
拖着那双过于大的靴子，邯羽神清气爽地下了楼。他虽然心情还不错，但他走不快，只能磨磨蹭蹭地一路往后勤区挪。他在半道上恰巧遇见了泷二带兵结束晨练，遂就与他寒暄了几句，诚恳地请这位新攀上关系的兄弟给厨子带个话。
泷二应得干脆，就着粗布帕子一边豪爽地擦颈子上的汗，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后厨去。邯羽好生羡慕他能有一双合脚的靴子，而自己只能继续慢悠悠地往结步的木屋去，还得装得若无其事，以免被人看出破绽肆意笑话。
作为这南沙军唯一的一个裁缝，结步有一幢独栋小木楼。底层是修缮用的，堆满了破破烂烂的战袍，等着他妙手回春。二楼是制衣房，放着几匹布，角落里还立着一个绣架。绣架上罩着一块已经褪了色的红布头。
这个绣架是结步的宝贝。然而在这南沙军的驻地，他并没有机会展示他在绣活上的高超技艺。底楼那些破烂战袍就已经够他忙活得连轴转了，哪里还有闲工夫翘起兰花指去拿绣花针！
邯羽挪到那处的时候，结步已经快被堆在跟前的战袍给埋了起来。他身量本就不高，和邯羽差不离。中间隔着堆积如山的破烂，他们谁也没有看到谁。
邯羽本就不是个慢性子。除了野猎时的埋伏外，他基本没什么耐性。于是当即扯着嗓门吼了一声，“裁缝！”
专心致志补战袍的结步吓了一大跳，手里的针差点扎到手指头上去。
“你他娘的来的时候倒是弄出点动静来啊！”他心口砰砰直跳，放下手里的活儿，起身叫骂道，“差点被你这孙子给吓死过去！”
“那你胆子可太小了。”邯羽张望了一圈，才从一堆铠甲里找到那颗刚冒出来的头，“有个事麻烦你。”
结步两条小短眉一拧，烦躁道：“没见我正忙着嘛！”
虽然才入营没几日，但邯羽已经把这裁缝的脾性摸得差不多了。结步是个细致的人，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然也不会注意到他只有这一身体面的衣裳，还忙里偷闲拿自己的“嫁妆”给他改件新的。
但有一说一，那衣裳的颜色实在是一言难尽。
邯羽遂就卖起了惨，在穷困潦倒的南沙军里哭穷。
“你也知道我昨儿进山去给原帅采药，不巧赶上一场大雨。那水就跟从天上浇下来似的，我的布靴在泥水里泡烂了。眼见就要入冬，我也没双像样的靴子能替换。”他遂掀起衣袍衣角给他看，“眼下只能先借了原帅的靴子应应急。但他的脚太大了，我穿着就像踩了两个夜壶，只能拖着走，实在不方便。”
五短身材又矮又胖的结步遂踮起脚探头往他衣角看，果真看到了一双十分眼熟且与他身材比例十分不合村的鹿皮靴。
他咂摸了下嘴，先挤兑了他一句，“你瞧着可真像只大脚妖怪！”
“你有见过长得这么玉树临风的妖怪？”大脚妖怪适时地打了个气宇轩昂的喷嚏，摸着鼻头闷声道，“隔壁妖族那都是些什么货色，你也敢拿来同老子比！”
“没想到你还挺自恋的！”结步遂就抓了一旁的布尺从一堆破烂里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我这是看在你为了原帅才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的份上。来，脱靴！抬脚！”
屋子里拥挤，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邯羽只得往那堆破烂上坐。这一坐，便坐得结步嗷嗷直叫唤。
“都烂成这样了，你还往上坐！”他直接抄起布尺当鞭子抽他，“你这一屁股下去，又不知道要给我添多少活儿出来！”
布尺软绵绵的，抽在身上其实也没什么威力。邯羽抬手去挡，两只脚一蹬便把靴子给甩了下来，“反正你都是要补的，也不在乎多下几针！”
结步闻言生出了一股想要给他做小鞋穿的冲动。
与那细皮嫩肉的脸蛋不同，邯羽的脚留着明显岁月消磨的痕迹。他的脚底有着厚厚的茧子，脚趾上亦布着数个圆形的硬块。那是磨出血泡复又愈合后留下的肉茧子。还有细小伤疤从脚背一直蔓延到了脚腕，最后钻入裤口隐匿无踪。这是一双伤痕累累的腿脚，无声地诉说着儿时的艰辛。
结步心软，看了这双脚后便不忍心再为难他点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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