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就在进村水泥路一处爬坡拐弯处的坎上。树梢如华盖,入云端,青苍巍然。
暑假回来,我站在树下,摩挲着沟壑纵横的树皮,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仰望着树,树身早已空了,一半的树枝也干枯了。
伫立久了,我望着树对面的梯田,在沉思,在遐想。在遥远的昨天,在某一个清晨或者午后,一个人,拖着疲倦迁徙的脚步,不声不响地走进了这面山坡,再悄悄地落下脚,将那须根,不屈不挠地扎进这土地。
用这凸出地表的根,绊住每个去南方的脚步。
或许像这树一样不断开掘,挖出第一锄土,再挖出第二锄土,开掘于这湘西的崇山峻岭,开掘于这莽莽丛林。和我曾祖父的爷爷一样,将一块块碍脚的石头搬走,将一截截的杂棘树根创除,将周边的腐殖土一袋袋地掮入田中,将一道道山路砌就夯实。
一声白鹭的长唳把我从遐思中惊醒过来。我抬头,便望见,一只白鹭从树枝向远远的天空飞去,尔后便消失在更遥远的云层中了。
这像光明划过我混沌的回忆。
童年,狗钻进钻出的,猫钻进空洞爬上去,枝杈上露出小猫头来。每年却还零星抽几条细细的嫩枝新芽。
到了冬天,在空澈的夜晚,月光在树的头顶泼洒倾泻着,树一身雪白,威武的身躯矗立在群山之中。而我,作为一个仰望它的孩子,踩着它脚下的斑斑点点,竟不惧怕那夜里的寒冷了。
记得有段时间,我常梦见自己在飞,梦到从地表直直地飞上树顶,去和白鹭玩。我把这讲给祖母听,祖母说我可能得罪了树神,第二天便杀了一只鸡,在树干贴了几张红色的请神纸。
夏天,热了,和大人们一起坐在树荫下。树荫下浓荫蔽日,凉凉的,溽热和烦躁一扫而光,大人们有时端着饭碗,或是坐在石头上、凳子上,或是倚着树,你一句,我一句说着生活中的琐琐碎碎,我和其他小伙伴在里面追逐嬉闹,大人们高兴,我们就是稍微吵闹些,也不会像平时那样受到训斥。
每到傍晚,我常要我祖母给我讲故事听。很多故事都记不得了,脑海里只有祖母讲故事的音容犹在。
祖母讲鬼怪,夸张的表情,不定的语速以及恰到好处的动作;祖母讲世事艰难,命途多变,总声哽咽,泪水止不住地淌,最后还会说:小孩子,不要听,不要懂这个;祖母讲曾祖父的故事,总是充满骄傲,说他怎么做布生意,去洪江的路上遇到什么土匪,遇到什么奇葩事,以及哪儿的地曾是我们家的;祖母讲一些人间悲剧,语气中总带着怜悯和慈悲。
也许随着人的成长以及随之的关注点之变化,总会选择地忘记或者记起什么。
我记得我祖母说,当年共产党军队打土匪打过来时,有几个土匪就爬上树藏了几天,那些土匪最后还是被抓住了,捆在这树上,打得血都溅起来了。当时,祖母用充满怜悯和恐惧的口气讲这故事,却被好奇的我当做一则有趣的故事。
这树的生命挺长的。祖母过来我家做童养媳时,它便有这么大了。我祖母还说,我的曾祖母嫁过来时也有好大了。我的父亲甚至说这是我曾祖父的爷爷就已经栽好了。我算了算,这树应该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
两三百年都静默在这里,这顿时让我肃然起敬!而这种真诚的敬佩感把我带进现实,这现实中,我再一次感到苦涩。
这棵树在2012年的暑假就差点一命呜呼了。当时我这个小组的组长背着和买家签了合同,直到吊车和一车砍伐工来时,组员们才知道。我的祖母联合其他几个老人,坐在那里,誓要和古树共存亡。我当时记得,有一个工人拿着电锯刚要锯的时候,我的祖母立即扑上去,和锯齿只差一点点距离,幸好那工人反应快,不然祖母的头都要被距出血了。就这样,树是保住了。但我的祖母却在13年的九月十三号阖然长逝了。
按照祖母的吩咐,母亲在树脚下立了个神位,我问母亲是何方神仙,母亲总说:你管什么?你只管作揖就对了。而原本由祖母负责的敬神也被母亲交接过来了。
敬神的时间是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高中时,我还要参与,但现在,一则很少在家,一则也变懒了,越来越喜欢独处了。
今年暑假,我透过窗子,望见渐苍老的母亲又在树脚下敬神,狗坐在旁边。母亲把贡品一一摆出来,一一放在神位平整处,边摆边念叨着什么,木香的烟直直地往上升,升到树顶。母亲起身对树鞠躬作揖,这树沉默着,一直沉默着。
看到这,我想起了几次坐车回校的那个早晨,车子在远离着村庄,古树也一点点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我终于不再回头,任凭车子开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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