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时光渐老，我们不言离散

家里兄弟姐妹几人，我们两个走得最近。

并非刻意，更多是老天安排：我们两个都是女孩；我们的生日是同一天__我大你整整五岁；我们有相似的求学经历；我们在同一个城市上的大学毕业后又都留在这个城市......

然而，这种“近”，对于最初的你我来说，却并非一种幸福的感觉：

我们都是女孩，可天知道，在生你我的时候，父母亲特别渴望的都是男孩；而我们两个竟然生在五年之隔的同一天，这更像一个宿命的隐喻，诉说着父母亲坎坷多艰的命运；

我们走着相似的求学之路，但，相似中的差异却令你无比烦恼：我的学习成绩自小学起一直优异，在那个闭塞小村、熟人社会，这注定了小我五年的你从开始上学那天起便被不停拿来与我比较。父母总拿我为标杆，来衡量你的高度，就是邻居和学校的老师们，也总是对你说“看能不能像你姐学习那样好”或者“你的成绩可没有你姐那么好啊。”

我想，诸如此类的比较，一定是你青葱的少女时光里最大的困扰吧！

好在，你性情活泼开朗。况且人在年少时，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大事呢。

而我，在学习上风光飞扬的我，其实也有你所难以体味的隐秘的苦恼。

一如我优异的的成绩成为你难以忽略的光芒，你活泼开朗的性情以及由此博得的父母的宠爱都让生性内向不善表达的我心生醋意。我妒忌你能那么自如地让爸爸妈妈满心欢喜，妒忌他们逗你玩时那眉里眼里藏不住的笑意。

所以，那些年少无知的时光啊，我们这对在别人眼里蓬勃竞向上的姐妹，各自怀揣自己小小的心思和无人懂得的烦恼，自顾自生长，甚至，还别扭地对峙。

你还记得吗？

有一次，我们两个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聊天，可聊着聊着就争吵了起来。我的眼泪流下来，狠狠甩出一句：最烦和你说话，没什么可说的！

还有一次，你中考完的一个夏夜里，我们两个睡在一张床上，半夜突然就吵了起来。你哭着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不就是你成绩比我好吗！睡在另外房间的父母被惊醒，过来听到你说的话，怪你不懂事，竟然这样说姐姐，不问青红皂白絮絮叨叨把你责备了一番。

特别是妈妈。她坚信一向温顺的我根本就不可能口出恶言伤人，所以我们吵起来肯定是你的错，是你中考成绩不理想心里憋屈拿我来撒气。

这之后很多天，我们谁也不理谁。正是暑假，我们几乎一天24小时都必须待在一起，但是，我们谁也不理谁。

现在每每回想起来，我都好羞愧。争吵的缘起已经模糊，但我能肯定，当时的我，一定在有意无意间，在你面前流露出了隐约的优越感。

中考失利让一向活泼开朗自信的你，遭遇了你人生当中第一次沉重打击；而此时的我，正就读于省内最好的大学。你内心的苦楚，一帆风顺的我哪里能够体会？

而且，作为大你整整五岁的姐姐，一直以来，除了处处被比较的枷锁一般的压力，我真的什么也不曾带给你，更不曾真正走入你的心里。

后来，你去复读。学习更加努力，性情却不复以往的活泼开朗自信。你变得沉默、敏感，不再用天真无邪的孩子话哄父母开心，一天比一天更像一个听话懂事的乖乖女。

我们的性情，似乎终于比较相像了。可是，我突然发现我是那么地失落！我怀念那个风一样张扬倔强的你，来去之间携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儿，让我吃醋，让我妒忌。

可是，时光如刀，雕琢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成长总是这样猝不及防难以抵挡，对改变，你或我，我们都无能为力。

第二年，你终于考上了高中，可是，学习的压力却更大了。

你的成绩不突出，却也不坏，是最为不能有半点松懈的那种学生。在这样的紧张压力下，那几年，你心里的酸涩，只有自己能体会。

当然，你也给我写信，写你学习的吃力，写你对于前途的惶惑。更多的时候是我写给你，给你讲些大学的生活，给你写些苍白的鼓励。而反反复复讲得最多的，就是告诉你学习不是生活的惟一内容，成长成才的方式有多种，不论成绩如何，你都是我心中、父母心中的那个聪明可爱的丫头......

可是，这样的说辞，究竟是否曾给你紧张的高中生活带去过一丝微光？我一直都不敢肯定。

作为家境普通的农村女孩，除了考上大学，我们还有多少种方式可以奔向光明？这个问题，我想，你我的心里，都约略是明了的。所以，我只愧，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可以为你做些有用的什么。

不过，这时候，我们的心，却渐渐地贴近了。虽然我不能洞悉你全部的心事，但家人之中，已算是能和你交流最多的一个，甚至爸妈想了解你的情况，也多半是从我这里。

在你高二的那年，我大学毕了业，在离家相当远的一座小城里找了一份差强人意的工作。寒假回家的时候，我办了一张储蓄卡，想要帮父母分担一点你的上学费用。

我慢慢懂得一点作为姐姐的职责了，可，终究还是拎不太清。不知为什么，我们又吵架了。

又是好多天不说话，一直到寒假结束我要返回工作地你要返校，我们还是彼此不理。

尽管如此，我还是把特意为你办的那张卡留了下来。这样的举动更引起了父母对于你的责怪，说我对你这么好，你却偏偏惹我生气。

可是，此时的你，已不再像以前那样为自己辩解；而我，也丝毫感觉不到在对峙中占据了所谓上风的快意。

回到工作的小城后，我收到了你从学校写来的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说你的愧疚，对父母的，对我这个姐姐的。也说了你那么多年以来的努力、挣扎、失意，所受的苦，所流的泪。

当时我和一个同事正准备去逛街，在单位大门口传达室拿到你的信，就在街上看了。看着哭着，哭得涕泪满脸难以自已。

我的同事吓坏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我说没事，只是我小妹的信。

我怎么对外人解释呢？她不会明白的，任何人也不会明白，这是只有我们彼此才能感知的感情密码。

自那以后，我们很少再吵架。

然后你也考上了大学。虽然并不是你理想中的，却终究是开启了能够通往新生活的一扇门。而我，却由于性情等种种原因，结束了仅仅一年的工作生涯，加入了茫茫的考研大军。

失去经济来源的我依靠着工作一年攒下的那一点点积蓄和一种盲目的激情再次开始了自顾不暇的生活。对于资助你上学花费的事，无奈食言。

然而，我们却再不曾吵架。

远离了中学时代那种暗无天日的沉重紧张，你的性情也慢慢恢复以往的开朗。而我们，在岁月的汰洗教导下，各自褪去青葱年少的无知无礼偏激自私，一点一点懂得体谅体贴包容分担，渐渐成为心无芥蒂无话不谈的亲密姐妹。

然后，你大学毕业，找了一份可以自食其力的工作，开始了虽然艰难但也充满希望的在城市打拼的生活。

我硕士研究生毕业，却并没有顺利开始职业生涯，而是深陷进婚姻家庭矛盾的泥沼。

几年来，我满腹的辛酸牢骚大部分倾倒给了你。在混乱的挣扎中，我常常忘记你是一个仅仅二十岁出头的刚刚走出校门的小了我整整五岁的小妹，我只知道，你是我身边可以倾诉和依赖的亲人，当我无措、无助，我总是找你。

而你，竟渐渐地仿佛变成我的姐姐，倾听我的一切苦痛哀伤，给我抚慰，给我鼓励。

前几天，你遇到一点麻烦，有时候会给我打电话聊聊。此时，你已是职场上摸爬滚打近十年的独立女子；而我，十年的光阴里大部分时间游走于家庭和孩子之间。所以，很多工作方面的问题，我并不能给予你中肯的意见。

但是，这种心事相通的感觉，真的很好。我亦明白，你打给我，也未必期待什么正确答案，无非是，茫茫人海里，还有一个人可以彼此作伴，能够随时打电话、见见面、聊聊天，无需在意时间，不用斟酌地点。

我想起，小时候，我曾不止一次想过，为什么别人家里都没有这么多小孩？为什么爸爸妈妈有了男孩还要再生下你？

现在，我是多么感激：幸亏，爸爸妈妈生下你。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故事，我不曾因你而辍学，你也不曾为我而失业。但，我们就这样，紧密纠缠于彼此的生活。正如舒婷《致橡树》诗云：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云露、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生相依。

我知道，诗人写的是爱情。但我们之间的感情，未必不能与最好的爱情相媲美。

我们走得最近。但如今的“近”，是我们两厢情愿，如饮甘霖。我们终于慢慢长大，不惧周遭人的比较，只听从自己的内心。

纵时光渐老，我们不言离散。今生今世，我们都是彼此最好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