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凤歌笑孔丘
好吧，马上他就六十周岁了。
作为他半辈子以来专注培养的“小情人”，我从未写过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在他三十几年源源不断的宠爱面前，只觉得文字弱爆了。今天听到筷子兄弟唱的那首《父亲》，第一句“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击内心要害，还是写吧，不写不快！
（一）
至今，我只见他流过两次泪。
某个下雨天，他难得闲下来，突然念叨起他的童年。公社化吃大锅饭的年代，大人忙着挣工分，有娘的穷孩子倒像没人管顾的流浪儿，一身破衣服没人补，三岁刚学会蹒跚起步就开始捡粪讨生活，家里没床睡常常在草垛里过夜，饿肚子不得不流连在枝头找野果子……贫穷是他那个时代绝大多数孩子要面临的生存命题，所以说起这些经历他风清云淡。
然而，当他指着脚背上仍隐约可见的一道伤疤给我看时，眼圈泛红，口气变得凝重，“小时候，曾不小心摔破一只碗，被母亲一怒之下挥刀砍断了脚筋。”
说这话时他没忍住泪水。那是印象中他第一次哭。
可怜的孩子！虽然过去我一直知道并能感受到他在几个兄弟之间明显最不受他母亲的待见，但我真不敢想象至亲给的那一刀，究竟在他心里留下了多深的伤口。
他摸爬滚打成了一个家，有了孩子，全是清一色的丫头。彼时闽南农村重男轻女的风气正盛，他心里难免有个结，但对女儿们的爱却没有因此少一毫一分。
有一回，我和妹妹到县城办事，没有赶上回家的最后一趟班车，天色渐晚，手机没电，我们急着找辆车回来，却忘了给家里先挂个电话。
好不容易和一辆的士谈妥了价格包车回到家，等在门口望眼欲穿的他一看到我们，欣喜若狂，赶紧进屋点燃几柱香，感谢菩萨保佑我们平安归来。一旁着急上火的老妈则连声责备，她说，你爸担心你们出事，都哭得老泪纵横了。
我探过去一瞧，他脸上果然还挂着泪痕，方知自己的行为无异于闯了大祸，但他没有半点责怪，只是满脸失而复得的欢喜，满嘴“回来就好”的庆幸。
这事让我无意中窥见了他内心最大的秘密，原来这个平常外表刚强甚至脾气有点火暴的男人，竟藏着一颗脆弱的玻璃心。从小没机会在父母膝下撒娇甚至还挨过母亲一刀的他，或许从不知被人宠是什么滋味，但他天生懂得宠女儿！
（二）
试问，出身贫寒，毫无背景，又没念几年书，他拿什么去宠最爱的人呢？还好，他遇上了一个不拼爹靠勤奋依然可以出人头地的年代。
他的奋斗起点算很低——原本只是在打石场里给人挑石头，靠卖力气赚点血汗钱，这点微薄收入还远对付不了家里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于是四处借钱买了一辆拖拉机运石头卖，赚的钱可以翻很多倍，前提是他得没日没夜地跑。年轻力壮的他像打了鸡血似的，每天早出晚归，别人跑一趟，他跑三趟，甚至一天里都不曾和我们打过照面。
他不满足，继续折腾，引进了村里第一台康乐球球桌，给80年代的小村里增加了一项时髦的娱乐项目；承包水电，开食杂，养田鸡，腌蘑菇，种果树，层出不穷的点子，马不停蹄地行动。
他相信钱可以是赚出来的，也可以是省出来的，所以我们啃不要的甘蔗头他拣了继续吃，即使是掉在地上的一粒米，他也绝对仔仔细细地捡起来（这点也间接地影响了我）。他对自己可以说是极为吝啬的，一件衣服穿N+年，为了省点饭钱，他出门在外再饿也要撑着回来吃，饿得受不了就买碗白饭就酱油，青菜也没舍得买。
千万别以为他是守财奴葛朗台，他的确从来不懂什么“女儿要富养”的逻辑，反正他从不担心馋嘴的我们会不会把货架上好吃的东西给搬空，食杂店的钱抽也从来没有对我们上过锁；他知道女孩子天生爱美，所以从不计较老妈又给我们买了多少漂亮衣服；他坚持让我们都上学（村里的同龄女孩多数早早辍学），按他的话说，“你们能读到哪，我支持到哪”；我十几岁时配的第一副眼镜，他帮我挑的，花了几百大洋（当时也算一笔不小的钱）；我出外求学，他怕我吃不好穿不好，一口气把整个学期的生活费都存到我卡上……
正如大家吐槽的一样，80后是生不逢时的一代，所谓九年义务教育是收费的，70后享受的免费大学轮到我们就成传说了……而他，作为一群80后小孩的“财主”，才是真正吃亏压力山大的那个人！不管怎样，他好歹积累到了人生第一桶金，早早实现了让妻女住进崭新楼房的梦想。上世纪80年代末，常有外村人经过我家房子，会特意停下来一番细细观摩并带着惊奇的口气问：“这是谁家的，哪挣的大钱？”
如此一个白手起家的草根农民，其奋斗史也算颇为励志了。但我忘不了的是，寒冬三更半夜边打哈欠边帮他拿着手电筒，看他修理过度劳累毛病不断的拖拉机；炎炎夏日里看一身汗臭的他端起饭碗，眨眼之间就拨拉解决了一餐……对这些他从来都是不以为然，他常说“真饿假冷”，刚开始我也没明白，后来懂了——天冷的时候，不爱动的人自然是缩成一团的，但干起活来就不一样了。这些他自己摸索和总结出来的朴素道理，在我做事想偷懒的时候，总会像一盆冷水能泼醒我，别说还蛮管用。
按说，一个作为家庭经济支柱的男人，在外辛苦打拼，回到家里享受点特别待遇好像也不为过吧！他不能，也没有。一回到家就化身超级奶爸，据说当年练就了左右手各抱一个娃同时喂奶的功夫；被逼着学会了做月嫂，我妈每生一个孩子，都是他变着花样利用家里一切可利用资源给她做的月子；完全见不得家里脏乱，一瞅空就抓起扫把里里外外打扫；甚至当年计划生育要求做上环手术，他担心我妈身体不好，最后去结扎的也是他。
人无完人。当生活总是充满着各种忙乱累，即使你心甘情愿，也保不齐什么时候会来一次沉默中的爆发——他一旦爆发起来，像刮龙卷风，相当可怕，摔过杯子骂过娘，把我妈气得几次差点出走。事实上最后收拾残局的仍是他。
除去这点不说，扪心想想他曾经所做的一切，天啊，这个男人简直是在用他的全部生命爱这个家好不好！咪蒙说“一个男人，能给自己孩子最好的呵护，就是永远爱孩子的妈”，那么他呢，他心里住着一群公主啊，他把这个家里的人都宠到没边了！
有他，我们真的很幸福！就像筷子兄弟在歌词唱的那样，他为我们撑起了一个温暖又充满希望的家。
（三）
转眼他的女儿们都到了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年纪，岁月也在他身上打磨下了年轮的烙印，老人斑冒出来了，皱纹爬出来了，按他话说“机器都会坏，人的零部件自然也会坏”。不复青春健壮的他，却依然有干不完的活操不完的心。
我在娘家坐月子时，他不让我的手沾到水，拧了热毛巾给我洗脸；我从小不吃肥肉，他夹肉给我的时候不会忘了挑瘦的，或者把肥的先去掉。他在孙儿身上倾注的爱，远甚于我这个孩子妈。孩子断奶时不吃辅食，他想方设法哄骗；孩子不太会讲闽南语，他只好努力操起蹩脚的普通话；孩子发烧，我撑不住一觉呼呼睡到天亮，他却一夜不敢合眼，和老妈轮流给孩子换毛巾……
他老了，仍竭尽所能给我们最好，而我们也还在习惯性地索取，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从未间断的给予。即便如此，对他越来越高频率的罗嗦，耐心不够的我照样不买单，虽然事无巨细的唠叨无一样不关乎我们；我反对他抽烟，虽然这是他唯一的不良嗜好；我有点女权主义，不管对错凡事护着妈妈，常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或仗着比他多念些书，伶牙俐齿跟他一番没大没小的顶嘴。
人常说女儿是“小棉袄”，可我怎么被他宠成了冤家呢？我以为我说话不经大脑的心直口快不会让他心存芥蒂，但妈妈偷偷告诉我其实他特别介意；我一直以为我懂他，如今看来，他一直视为心头肉的长女儿，对他过去这一甲子年里所有无怨无悔的付出，其实不曾有过一次认真的盘点啊。
他是一本太深太厚的书，有我读不完的深疼与厚爱，就让我一世私藏吧。
借助这篇酝酿多年勉强成形的文字，由衷地对他说一声，谢谢您所做的一切，爸爸！愿时光再慢一些，愿所有和您一样平凡而伟大的父亲，健康快乐，岁月长留！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