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只停留在印象中,在他的生命里,我只陪了他六年。六年中的有限记忆,也不过是零星片段。不过从他留下的大量照片和收藏品我就知道,他是那个年代另类的文艺青年。
小学到中年时期的爷爷
有时候想想他真的是一个有趣的文艺青年,在小学的时候就开始保存一寸照片,而且能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就有隔一两年去照相馆留影的小心思。不过这也让我们看见了他更多的样子。
少年时期的爷爷 青年时期的爷爷听爸爸说,这种样式的照片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锯齿花边加上又红又专的文字。
中年时期的爷爷一张彩色照片在那个年代要比黑白的贵很多,听说他那时候是跟洗照片的哥们儿交好,所以家里倒是有不少这样的彩色照片。
我印象中爷爷的样子印象里爷爷很高、身材很魁梧,给人一种结实强壮的感觉、很帅。他总穿一个军大衣或是一件灰白色的旧棉服,到了冬天,头上就顶着一个雷锋帽,夏天就光着膀子,和我爸爸现在一样的圆滚滚的啤酒肚,只穿一件短裤。严肃,喜欢喝酒,一顿饭如果离开酒,吃着就没有滋味,喜欢教训人,但又很喜欢抱着我。他在家里就像是旧社会中的大家长一样,所有人都畏惧他。
我三岁之前住在奶奶家,那个时候一大家子一起吃饭,爷爷没有回来所有人都不能动筷子。哪怕是在饭桌上,爷爷不吃照样大家也不能吃。
我是全家最小的孩子,有时候饭菜做好了全都摆在桌子上,我就悄悄溜过去,直接抓一两根肉菜或者抠一点点筐子里的馍,这时候爸妈总是过来打一下我的手,“不准动,怎么能下手,洗手去,爷爷还没有回来”,一旁的老奶总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孩子饿了就先盛着吃吧,不等了”。终于等到爷爷回来,饭桌上他总乐于说他在单位的所见所闻,我听不懂也不感兴趣,一边巴巴地看着他一边悠悠地吃饭,他看到我在看他,四目相对,有时候突然笑出来,说“你看,这小妞不停地看我呢”,有时候装作生气的样子,一拍桌子,皱着眉毛瞪着眼说“快吃饭”,但我知道他是装的,嘻嘻地笑了,埋头吃饭。
最喜欢的还是夏天。那个时候放假一点儿都不无聊,姐姐们放假在家陪我玩,最重要的是夏天有冰棍和西瓜吃。
爷爷有一辆破摩托车,车身左右两侧的后面各挂着一个油布布袋,平时要不放一些报纸,要不放一些其他的,我都不感兴趣也不知道。只有夏天,每天晚上回来布袋里总有满满的一袋子西瓜。西瓜不大,都是些西瓜蛋子,大致有小孩子的头一样大小。于是我每天一到爷爷下班快要回来的时间,就时刻注意听着胡同口“嘟嘟嘟”的摩托车声音,只要一响我就马上从屋里跑到院子里,站在院子正中间等爷爷开着摩托车朝我冲过来。家里其他人都默契的不出来,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在抢着第一个扒爷爷布袋的人,如果有西瓜,我就开心地又蹦又叫,等我开心劲儿过了,屋里的大人才“后知后觉”地出来开始卸货。我一般抱回屋一个西瓜再出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说起西瓜还有一件事,直到现在有时候他们吃西瓜的时候还不忘拿这事儿打趣我。那时候家里住的人多,西瓜买的也多,所以每次都切好多个,一牙一牙放在桌子上。有一天切了好几个沙瓤的大西瓜,大家一尝特别特别甜,一窝蜂地都过来拿西瓜吃。我当然也知道这些西瓜好吃,可眼瞅着他们你两块儿我三块儿的拿,爸妈还没下班回来,他们就快要把西瓜吃完了。情况不妙,不行,我要让爸妈也吃到这么甜的西瓜。于是我就把桌上剩下的所有西瓜都咬一口,然后一块儿一块儿地往我们屋里抱。我手小,一次又拿不了太多,只是一两块儿,那我就一趟一趟跑。家里的大人看我这样也顾不上吃了,都在笑我。我当然管不了那个,我就搬我的西瓜。直到把桌子上我咬的西瓜都抱回屋里去。他们一边大笑一边说,你别抱了,西瓜没切的还多着呢,有你爸妈的。那不行,你们要骗我呢,要没有呢,我还是要搬。我爸妈下班一进屋,所有人都告我的状,他们笑着说,快回屋吃西瓜吧,那都是你闺女给你俩占的,我们都没吃,全在你们屋呢。
冬天也有冬天的乐趣。奶奶家是老式的房屋,都是一间一间的平房,结构很规矩。一进门是个不小的院子,右手边是个独立的厨房,紧挨着的一大间是一个客厅,四角有四间屋子,我们叫它大屋。院子是庭院式的,第二进院那边的两间房就是我和爸爸妈妈住的地方。白天和晚上吃完饭的一会儿我们会在大屋坐着和大家一起看电视、聊天。
大屋里有一个小煤火炉子,爷爷最喜欢的就是抓一把带壳的生花生放在煤火炉的盖子上,让它受热变熟变焦。他坐在火炉旁边,用他那双宽厚黝黑的大手时不时地翻动着炉火上烤着的花生,等到花生壳基本变了颜色,然后他就把烤熟的花生扒到火炉的一角,一边剥着熟了的花生,一边又看着炉火上烤着的花生。那些熟了的花生,里面那层皮可以轻松地被剥下来,一吹,手心里剩下了的被脱光了衣服的花生仁。
我手淘,总想学爷爷的样子去烤一些花生。爷爷总吼我,“别碰,烧着你”。我不甘心地把手缩回去,一会儿又没忍住,伸了过去,爷爷又那么说。一来二回说的次数多了,他终于想换个方式制止我。于是在我又贱脾气伸过去手想摸摸花生的时候,他装看不见,把头故意别过一边儿去。第一次试探性地看着他的脸色摸一下赶快缩回去,没感觉烫,才不像爷爷说的那么夸张,于是就开始放肆地去自己烤花生。这回来真格儿的了,谁知道真的特别烫,一下子就烧的指尖受不了。攥着被烫的指头,想哭又觉得自己没理,偷偷看看爷爷,他无奈,摇头笑着说“不让你招吧你非要碰它,现在好了,你还碰不碰了”。我委屈地摇摇头。“这就对了,想吃花生爷爷烤好了给你剥,你别动”。所以只要我往炉子跟一凑爷爷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满手心的花生都会落入我的口袋,然后我就跑一边儿玩去了。
除了花生,有时候也烤红薯,烤馒头。我喜欢烤红薯的味道,光闻着就特别香甜,吃了几次觉得吃的味道配不上闻的味道,最后就光闻闻,过过瘾,不怎么喜欢吃。但烤馒头是我的最爱,它跟红薯正相反,闻着没什么特殊的香味儿但是吃到嘴里越嚼越香、越嚼越甜。那时候牙刚长齐不能嚼什么硬东西,但就特别喜欢烤馒头表面那层硬硬的焦皮。爷爷烤馒头技术一流,妈妈也不错,其他人就次了点。烤馒头讲究的是火候,离火太近就会变焦变黑,离火太远又因为没充分受热而口感欠佳。所以别小看了一个烤馍,考验人的是耐心和技术。当我大了几岁的时候,冬天还是会嚷嚷着吃烤馒头,但无论再怎么努力,也烤不出爷爷给我那样的味道了。
过了三岁为了上幼儿园方便,我就住到了姥姥家。爷爷疼我,每天晚上都会给我打个电话。我记得我们俩每天都会有一段不会变的对话,爷爷问,你今天有没有出去胡乱吃东西,我说,有啊,爷爷说,你吃什么了,我答,喝了豆腐脑或者有时候会说吃了冰激凌。每每此刻,爷爷在电话另一头就变得严厉,“跟你说不听,外边的东西多不卫生啊你知不知道,跟他们交代过多少次就是不听,小孩子怎么能去外边随便吃……”然后电话就被爸妈拿走了。每天都如此,久了便想出了歪主意,我不乐意听他说这一套但又不能不吃,那不如他再问的时候我就说没有吃就好了,这样他也不会生气。现在想想我真是把所有的聪明都用到了歪门邪道上。
没过两年我马上就上小学了,而之前一年他也正好退休,家里人都合计着我还回奶奶家,爷爷闲着可以接送我上下学。但就在他退休几个月之后就病倒了。“肝腹水”、“肝硬化”,那个时候当然不知道什么意思。只在医院里看望过他几次,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强壮了。脸、胳膊、腿都很瘦,肚子却很大。再后来他们周末也不让我回奶奶家了,在工作日他们也会增加往奶奶家跑的频率。有几个月我几乎天天都见不到爸爸,那时候爷爷病重昏迷。他白天上班,晚上就回奶奶家照顾爷爷,和大伯轮流值班,这些也都是后来我听他们说起的。
只记得有一次我被带回奶奶家,进屋之前爸爸妈妈反复摸着我的头说,“一会儿见到爷爷跟他说说话,不要害怕”,家里人也都不停地告诉我说,一会儿见到爷爷不要害怕。说的时候他们还留下了眼泪,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我来,不明白为什么看见爷爷会害怕,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哭。我进去了,身后站着家里的所有人。我从来不觉得那张床有那么大,因为爷爷实在是太瘦太小了。他因为病痛全身萎缩的只剩皮包骨头,我一点都认不出他来,他变的特别黑特别瘦特别恐怖,脸看上去就基本像是骷髅一样。我看的第一眼没忍住就哇的哭了。家人都在对爷爷说我来了,我来看他了,他努力的转过头来看我,嘴里模模糊糊地叫着我的名字,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试图要够到我。家里人赶紧把我往爷爷的床边推,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他那只手握住我的手的样子和温度。他想对我笑但没能笑出来,他的手特别凉,呆了没多久家里人就赶快把我抱了出来,怕我害怕。其实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当我懂事以后,家里人才告诉我,因为爷爷最疼我,所以在他昏迷的那几天嘴里一直喊我的名字,等他清醒的那几分钟还是想要见我。那次就是我跟爷爷生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即将要过完升小学的那个暑假的时候,爷爷去世了。好几天,我又没见着爸妈。在我一年级开学的前一天晚上,爸爸打电话交代好我明天上午会有一个我认识叔叔接我回奶奶家。第二天半晌,他把我从学校里接出来。爷爷的灵堂设在院子里,相片摆在那儿,院子里填满了花圈,我没有表现得很难过。那个时候对生死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心里感觉特别难受的是看见跪在灵前哭的爸爸和大伯。我从来没看见他们如此伤心,他们哭的鼻涕都流了好长好长。
葬礼算得上隆重,里里外外来了好多好多人。大人们忙得顾不上我,我总找个亲近的人默默地待在他身边。去农村下葬的时候路很难走。那时候路还都是土路。因为前几天下雨,路上的泥总让车轱辘陷入尴尬。剧烈的摇晃、颠簸让我晕的想吐,没有什么悲伤,就是盼望着什么时候能下车。要去下葬的坟地,需要走过在一片庄稼地。地里泥泞地不好走路,我和姐姐们跟着抱着爷爷骨灰盒的大伯、抱着照片的爸爸走在队伍前面。小孩儿的视野看不到什么天空啊、大片的庄稼地,我能看见的就是地里种的花生,蔬菜,还有剌我脚脖子的各种野草。印象最深的还是那股子夹杂着泥土味道的鞭炮的味道,持续了整个儿葬礼。
在这个收获的秋天,在这个我步入小学一年级的新开始,爷爷终究还是走了。
大了才知道爷爷因为太爱喝酒,从年轻到老,几乎每天都要喝醉酒,最后得了肝癌。我从知道这件事之后就讨厌极了男人喝醉酒。
但即便再怎么恨,我也没机会冲着那个给我带西瓜、喂我吃花生、吼我不让我乱吃的老头儿喊一声爷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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