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念头我从没和人提起过。
青没有朋友。
她爸在外出打工时沾上了毒品,被辞退回家后把家里的两亩地偷偷拿去卖了。又因为偷村里人的东西被赶了出去,他被赶走之前撂下狠话,说以后他发达了谁都别来求他。这句话气势十足,颇有几分莫欺少年穷的味道。只是那时候他已经三十好几了,没有人觉得他还能混出个人样来。
她母亲大概是最早发现他不靠谱的那个人。早在青刚断奶话还讲不顺的时候就跑了,和村口的二狗。她母亲听村里人说二狗要去城里再不回来了,于是她就在某天的凌晨偷偷和二狗搭伙一起走了。
于是一个家就像镜子摔在地上一样裂成了三块,其中最大的就是青和她的奶奶。
她奶奶跑进山里在开了一小片荒地,在里面种番薯。因为地坏,种出来的番薯个头小又少水,还因为打理的不好总被虫子啃成煤球样儿。只好留着自己吃,可青还是总也吃不饱。
她奶奶还有一个儿子,也就是青的叔叔。在自己的弟弟走后开始照顾青,他让青读书和她说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青很认真的点头她相信这个好心的叔叔。
家里穷的不成样子,父亲吸毒,母亲跟人跑了。所以青没有朋友,所以她高傲而孤单的像一只还未长大的天鹅。
在学生这个群体里,成绩好与成绩差的学生就像一条开口向上的抛物线的两端,Y轴表示的是被人关注的程度。我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男生,没有一点出彩的地方,不讨人喜欢的同时也不会惹人厌,所以抛物线的最底端属于我。
陈属于成绩差的那部分学生,上课打闹,不交作业都是日常,他与老师对骂的场景让他成为了差生里的老大。如果有差生资格考试的话,我想他也能拿到最低分。
有一天,陈站在讲台上单方面的宣布自己要成立后宫。把他和跟班们把全班女孩子按照公认的好看程度依次排序,定下一个皇后和五个爱妃,一共六人。至于为什么不是全部女生,陈给的回答是留到下一届再选。
青在五大爱妃里面排第三,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不是班里最好看的女同学。
我常在上课的时候盯着青看。因为我的眼睛小又总坐在边角,大概没有人能注意到我的小癖好。
她最喜欢扎马尾,所有的头发都被收成一束,皮筋上的血红色的笑脸装饰总是朝向我,我也总在幻想这是她在不自觉的回应我的目光。她额前会留出未被收束的碎发,常常与阳光纠缠在一起,蓬松柔软,像黑色的天鹅绒。当微风吹来,她甩动灵巧的脑袋,脑后的马尾就跳跃着像是纵身舞蹈的精灵。
我妈付钱让我在下课之后跟老师写作业,而青也常常被留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只当成是老师对好学生的优待。青在讲台旁问问题时,我能看到她高挑的身体弯成合适的曲线,微皱着眉头的认真样子马尾辫垂到脖子的一侧。这个时候我就会升起想要学的很好,让她也这样俯身在我旁边的念头。要是想象的再深入一些,我还会抚平她眉间的褶痕,为她换上轻快的微笑。
青的家离学校很远,每天上学要花一个半小时走过山路和缓坡,再沿着公路一直走到小镇边上的学校。她和我有一小段的顺路,但我从没和她一起走过。有时候我能看见她从高高的坡前迎着朝霞缓缓向我走来,阳光把高挑又青涩的身体照的透亮。她微低着头,额头因走了很长一段路而变得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三年级时我爸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做礼物。
要知道那时候一个小孩拥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在我们村子里是件很令人骄傲的事情。于是我一下子从平庸到无人问津的二愣子变成了头戴自行车光环的小王子。但因为我拒绝借出那辆被我称为青蛙的自行车,同学们的热情很快就消减无踪了,只有陈拿话刺我两句。而我对此并无所谓,我在乎的是青在想什么。
在我看来,青比我更需要一辆自行车。哪能让她在早上多睡一会儿,晚上也能少走些夜路,甚至可以和我一样骑着去另外一个镇子看庙会。这个念头一起,我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梦幻泡沫砸中,脑中翻飞着无数青与我一起玩闹嬉笑的画面。她会穿过幻想的薄壁站在我的面前,脸上闪耀着夕阳般的金色,大声的和我说话。我听不见她说了什么,我想大概就是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之类的话吧。
我怀着期许和激动向在吃饭的时候和老爸说了我想法,老爸明显的皱起了眉头,然后老妈跳了起来。显然我的提议失败了,老妈说就算我把自行车送给那个叫青的女孩子她也会跑到她家里要回来。老爸则含混不清的说我贸贸然的送女孩子贵重礼物会很不好,为此我茫然不解。只感到希望和幻想破灭后的废墟把我压的喘不过气来。
以后的日子里我还仍旧关注着青,却更加不愿意让她发现我的目光。我也没再骑那辆自行车,我心里想着要把它保存好,在将来的某一天我能自己决定它的归属时,再把它送给青。在我的心里,那是已经属于青了的东西。
时间就这样过去,我摸不清它的流动是以怎样的方式进行。只是我长的更高,衣服换了又换。而青的身高从三年级开始就没怎么长过,所以她年复一年的穿着同样的衣服,好像那衣服要与她融为一体。
青考上了镇上最好的一所初中,我因为在学区内也在这所初中上学。那时候报道,她就站在队伍的前面,我太熟悉她的侧脸和被束起的马尾了,还是扎着那个向我微笑了许多年的小饰品。摇晃着的马尾好像悬挂着整个夏天的美好。她穿了一件新衣服,很好看。
报名完分班,我们没有分在一起。于是我趁着学生还在吵闹老师还没到位的间隙,连书包带着桌子一起搬进了她所在的教室。
老师在点名的时候发现了我,我大声说要在这个教室念书谁也不可能赶走我。老师以为我是为了她的班级读书才这么做的,甚至有点高兴。所以没有预想中的强制离开,也没有找家长谈话。我就这样留在了这个班级,有的只是在花名册上加上了叫吕明光的男生名字。有人说我那时候像一只倔强的小狗,但我没有心思管别人的评价。
我又和她在同一个班里了。我想,不出意外的话我将会和她共度生命中的九个年头。
从进初中开始,我发现她不像小学时那样孤独了。这里的人不知道她过去的生活,他们把她当作和自己一样的正常孩子交朋友。我看着她和朋友们同进同出,说说笑笑。开始过上了上厕所也要人陪的学生生活。只是我还一如即往的偷偷关注着她,她认出了我也朝我打过招呼。
然而有一天中午,她给我递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让我放学后去操场主席台后面的杂物处等她。我的心砰砰乱跳,它从没有像这一天那样的跳动过。每一声都强劲有力,像是要证明它是这具身体的主宰。我虽然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剧情发生,但它真的到来时却没有多少期待。因为我的心脏像一台离心机,把除了紧张之外的情绪全都甩了出去。
紧张,是我对那个下午唯一的印象。
当下课铃响,我浑身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显得僵硬。大脑混乱的想不出会在杂物处发生什么,是我埋藏多年的表白,又或是些其他的一些什么。
我在哪里等了很久,看着阳光斜照进两墙之间窄而长的缝隙,又被堆积着的木桶与橡胶轮胎阻挡,形成一片清凉干燥的阴影。头顶是蔚蓝的琉璃色天空,小小的云块乘着微风飘过。我感到从没有一刻的时光如此静寂,让人好像要融化在透明的空气中。
突然的脚步声传来,听起来却不只一个人。数道人影出现在路口,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我只熟悉其中的一张脸,那是青。我刚要开口问她怎么带这么多人来。她就已经发出了像是狩猎的指示:“就是他,有事没事一直偷看我,绝对是个变态!”
我的辩解嘶哑无声,淹没在呼喝与拳脚里。他们下手并不重,只是我不常挨打所以觉得全身疼的厉害。肉体的痛苦带来了惶惑和不解,他们抓住了我的心,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经受这样的折磨。我回忆起从青嘴里发出的命令,霎那间,悲伤像瀑布一样穿过身体。我觉得不公而悲哀,好像我对她的关注都是邪恶的魔鬼发出的贪婪凝视,我对她友好的幻想都只是变态眼中的畸形欲念。
我被两个人架着,像是老大的满脸青春痘的黄发少年捏起我的下巴。嘴巴一张一合的说着什么,像一只丑陋的在陆地上呼吸的鱼。我初时的恐慌已经褪去,痛苦和悲伤逐渐占领了心灵的高地。我对他拙劣而夸张的表演只感到烦闷,于是强忍着疼痛拼起一脚朝他踢了过去。我没踢到他,反倒又挨了一顿毒打。
当我悠悠醒来躺在地上看星星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一脚,那是真的可惜。
从那以后,我发现青交上了更多奇怪的朋友,就是那个满脸青春痘的的少年为首的校外人员。那一次计划好群殴更像是她宣誓入会的仪式,能证明她拥有加入这个团体的资格。
我并不怨恨青。因为我明白她的孤单与合群的渴望,我的目光粘连在她的身上已经不知道多长时间了,早已与她合二为一,成为了她背景中的一部分。
我看她的生活好像一点点的在变好,我能看见她脸上常常出现笑容,也经常穿新衣服,还总有人给她送零食吃。有时候会她逃课,我听别人说是去一些地方玩儿,看电影和唱歌之类的。我为她正逐渐变的丰富而高兴,那都是在我想象中与她做过的事情,只是我连第一步都不曾踏出。
青的成绩是为她的丰富所付出的代价。仿佛是个玩笑,我长久以来的平庸却像铁树开花似的结出了令人惊叹的天才,每一场考试都在证明这个奇迹。青的成绩逐渐变得平庸,像个快乐的普通少女,而我沉默冷硬,忧伤和孤独成为了我伴侣。
后来的青不再觉得学习重要,她逃课越来越多,成绩越来越差,与快乐相比她的愤怒更加强大,从高处坠落的快感让她无力挣脱。我仍旧观察着她,只是更隐秘,次数也更少了些。
我有时能见到她落寞和呆滞的神情,我猜想她开始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怀疑。可她是忙碌的,她有那么多快乐的事情能做,又怎么会给怀疑留下生长的空间。
初三上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我生出一个把她重新拉回正轨的念头。
让她和我一起学习,考高中上大学。那同样会得到快乐,而且是未来光明的快乐,比起现在的微不足道的刺激与快感,那才是真正的生活。以后也许我们会结婚生子,我会像在小学教室里那样一直看着她。她会永远特别,我会保护她的孤独而高傲。
我给她传了一张纸条,同样约她在操场主席台后面的杂物处见面。
我在那里一直等到月上半空,脑子里准备好的说辞已经被黑色幕布般的天空没收,星光却灿烂的好像能伸手就能抓下一大把。从月亮上流下的水银般的光亮漫进了这个狭小的角落,耳边的虫鸣呼应着闪烁的星光奏成一场夏夜交响曲。我躺在地上欣赏这绝美的月夜,一个怪异的念头从我心底冒头。
如果在这般美妙动人的交响中,踏着如瀑的月光飞向深邃的夜空。离开这个苦乐无常、爱恨交织的世界该有多好。永不熄灭的星光会带走一切,也会满足人们所有的愿望。
我沉醉其间,闭上眼睛。好像在无垠的星空里旋转漂浮,闪烁着的光亮组成青的侧脸和摇动着的马尾,我在想念她带给我的一切。
突然的,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我睁眼看向入口。看到青身穿白裙,婷婷的站着,眼里含着一些我还尚未明白的情感。
她的身体在月光下发出银白色的光晕,好像从画中走出的缪斯。我对她伸出手,于是她走向我,像一团银色的旋风将我包围。她抱着我,又让我抱着她。当我吻上她微微颤抖着的可爱的双唇,我明白使我来到这里那个的念头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两分钟,也许是整个夏夜。
我们并排躺着,她告诉了我一切的根源。她的父亲回来了,在两年前她刚上初中之前。他被撵出去后和朋友做生意,碰巧赶上了风口大赚特赚了一笔。从那个时候起,她觉得自己不用再这么努力的学习,她想要拥有自己从小到大一直不曾体会过的所有体验。友谊、玩具、关心、礼物、电影、唱歌还有抽烟喝酒。她现在已经满足几乎所有,只是还缺着一样东西。
我神色哀伤接过她的话说:“是爱情吗?”她嗯了一声,翻到我身上。我看见她的原本棕色的眼睛里发出耀眼的光来,取代了月亮成了夜空中的全部。
空中飘来了一团黑云,遮挡住了漫天星光和月亮。新生的念头开始翻涌,我想把她新生的完全留在我的心里,不让狂风把她新开的娇嫩的花蕊璀残。因为再美好的事物也终将凋零,我要把她的完全留在这美丽迷人的夜色里。
第二天下午,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事,老师们竭力隐瞒却还是在学生中和风似的流传开来。他们在学校的某个地方发现了一具尸体。我转头看一眼青的座位,和我昨天离开教室的时候完全一样。我走出教室,看着夕阳渐落,像极了青马尾上的那个血红色笑脸。
网友评论
总感觉青的死有点莫名其妙,有点快了,可能是我的错觉。
第一人称的男孩子心理变化再多写点就好拉。总感觉这里有些仓促。
又在絮絮叨了
作家的悲哀好像飘零的沙尘。
加油~风格有点像安妮。
超棒!!!期待看到你的更多优秀的作品。
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