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的声音

我出生头几年，爸妈工作忙，我有时会被丢在老家让亲戚照顾。有一次，我被大我十几岁的梅姐抱着哄，刚因为想家而哭了鼻子。突然，门口出现了一对男女，向我走来。梅姐让我叫人，我先喊了声妈妈，然后望着那个笑嘻嘻的男人，迟疑了一下，不确定地说了声，叔叔。大家都笑了起来。那个男人乐呵呵地开口道，我都不认识了啊，说完伸手要抱我。爸爸！我大叫着扑进他的怀里，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把头搭在他的胸膛。我爸那天理了发，我没认出他的模样。

我上小学的时候，爸偶尔会出差几天，碰巧妈上班，没空照顾我时，我晚上就住在钱叔家。不知道爸妈哪天来接我，我也从来不问。反正爸爸说，听叔叔阿姨的话就好。钱叔家那时在一楼，房间的墙临着街，大床靠着墙。因为怕我掉下来，叔叔阿姨把我搁在最里边的位置。我常将耳朵贴在墙上，听行人走过。某天晚上，阿姨帮我脱袜子，准备睡觉。我照例把耳朵凑近墙，外面有个人在清嗓子，我马上告诉阿姨，好像听见爸爸的声音了。阿姨也认真听了一下，说，是不是听错了呀。然后抱我躺下。这时，敲门声响，钱叔忙去开门，诶，怎么今天来了。门外的那个声音回，提前了。我哧溜一下坐起来，看见爸爸进门。赶忙去找袜子，自己下床把衣服穿好。爸也收拾好我的东西，右手牵上我跟钱叔和阿姨谢别。

月光铺洒一片。回家的路上，爸教我唱谢霆锋的歌。四周空旷，我忍不住舞动起来。爸的手也甩了起来，我仰头望向他，月亮正好挨着他的左眼眼尾，像鱼唱歌时吐出的泡泡。至今，我们也查不出那首歌的名字。但那个歌唱的夜晚，爸的侧脸和天上的明月，已成为我大脑照相机里永存的画面。想家的时候，我就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看看，闭上眼睛，沐浴在爸的歌声里。

我颇喜欢塑料袋的声响。爸第一次出远门回家，把一个塑料袋放在餐桌上，我跳到他身边，看他从袋子里一样一样地拿东西。泡面，虾条，旺仔QQ糖。我高兴坏了，抬头看他，爸笑着对我说，买给你吃的。我忙接过去，存在柜子里，虾条每天只吃五根。之后，听到爸又在捣鼓塑料袋时，我都会跑过去看看是什么。虽不是每次都有好吃的，却依然消减不了我的期待。

未见其人，却闻其声。爸每次从学校上完课回来，都这样。楼道里悠闲自在的小曲声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上，门口掏钥匙的哗啦声添入，开门声关门声，一气呵成，谱成了一首独属于他的曲子。他回来，我们和妈一起吃饭，他总讲他的学生，包括我。比如今天谁没考好，谁习题做很多考试分数却总上不去，谁又在校外打架。然后跟妈说赶明儿找这些孩子来谈一谈。爸就去找他们谈了，把学生拎到办公室去训导。我有次路过，在窗外碰巧听见他大声训斥谁，偷偷瞄了一眼，办公室里只有一位低头站在他对面的学生，听起来是为了夜里翻墙去校外上网的事。我走的时候听到爸说，你脑袋聪明，下功夫绝对行。再过一阵子，在我们的饭桌上，爸开心地说那个学生的成绩很有起色。

很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爸不止教书。爸那时上课可以只讲五分钟的习题，剩下四十分钟带领大家领略他从前的时代。这次放牛看星星偷西瓜，下次又在昏黄的灯光下借别人的书刻苦学习。有时下课铃声响了，他还要占用我们去解急的时间。我总担忧同学们会找我麻烦，还好，至今也没听过什么抱怨。有一年教师节，爸收到不同班级学生送来的礼物，我问他，你怎么收到这么多的礼物，妈回答，因为你爸是个好老师。爸一笑而过，只是说，没有坏学生，成绩不好，也会在其他的方面优秀。妈说，这点你要向你爸学习。嗯。

爸当老师三十多年了，两鬓添了白。跟他视频，他也会说自己老了，说完却还是笑嘻嘻的样子。朦胧中看见很久以前的自己，用手圈住爸的脖子，躲在他的怀里，安心地仿佛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