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雨点滴落在枯黄的野草上,浸透凸起的一堆堆黄土,黄土下面,埋葬着逝去的亲人。每堆黄土前,都有一地炸碎的鞭炮纸屑,和一堆混入泥土的灰烬。
又到一年一度的春节。外出的游子回家过年,无一例外地跪拜在祖宗坟前,祈求已经变成“神灵”的祖宗保佑。他们用鞭炮的爆炸声提醒阴阳两隔的灵魂,以冥币贿赂亡灵,请具有了“神力”的亡亲看在血脉亲情的份上,在未知的世界里给予自己最大的帮助。
回到生养的故乡,就是给相对闭塞的地方带来荣誉。不管自己在外是否发达,故乡的山水依旧苍茫,故乡的草木依然静默,故乡的人们仍旧谦卑。仿佛泥土地里永远只会生产出淳朴和愚钝,乡人们的眼睛永远只会折射出心里的迷茫。
乡音不是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感到亲切,从外面带回来的媳妇和女婿们,慢慢失去了初时聆听的热情,甚至觉得没有仔细分辩的必要。那一连串地地道道的方言,混杂在家养的禽畜叫唤声中,像听不懂的外国歌曲。如果没有及时的现场翻译,空气里就没有展现字幕的荧屏。于是大部分人低头看手机,手机里自然是自己熟悉的世界。
不管在外面有没有买房,家里一定是要修一座房子的。都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乡亲,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就要大兴土木改天换地。掀掉原来的老旧破房,在老家原来的屋基地上立起一座崭新的楼房,最不济也要将原来的漏瓦破壁翻盖一新。这样既可以让家里人有个栖身之地,更是为自己树立的一座丰碑。自认为在外混得风生水起,回到老家自然要呼朋引伴,招呼一大帮认识不认识的人来家里朝拜。凡是有大人带了小孩子来的,都要接受一个鲜艳的红包,里面或多或少装着大红钞票。其实,红包里装的不再是“压岁钱”,而是大人们的面子和尊严。
那些来“拜年”的人,可以上升为国与国之间领导人的互相拜访。先说来时的交通工具。一辆可以给自己支撑面子的小汽车,洗头净面,干干净净,比穿了一件别人都没有的新衣服还神气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就是对自己能力不言而喻的证明。这些年来,每到过春节,乡间到处都是车,比农家养的鸡狗还多。道路忽然变得拥堵起来,因为互不让路打架的人,反而少了很多。
回家的人变成了客人,吃饭应酬成为作客最重要的仪式。等到家里老仆一样的父母做好了饭菜,“客人们”鱼贯而入。还记得规矩的,自然要为在家辛劳的老人敬一杯酒。于是,斗酒成为礼仪。酒量大小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说出来的祝酒词要蛊惑人心。说话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交际。不懂规矩或者不想举行那些“繁文缛节”的,端碗拿筷,抢着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大快朵颐。有的心甘情愿承认自己本来就是个“凡人”,不能也不愿更不敢去与“酒圣”“酒仙”竞争;有的却暗地里说一声“酒鬼”,对借喝酒说“漂亮话”的人充满了鄙夷。在他们心里,吃饭喝酒都是满足食欲,而不是成为一种仪式。
除此之外,唯有不变的娱乐,是几个人围桌而坐打牌。虽然赌注相比以前增长数倍,规矩也因从各个地方聚集而来有所分歧,但炫耀的本性使输家不会当场发飙。毕竟一年才得一见,彼此在外的“实力”,全凭见面的这一刻展现。所以结果一团和气,真正做到其乐融融。
打牌、看手机的时间,永远多过聊天。乡人最大的快乐就是与远归的游子聊天,但游子们已经慢慢失去把在外的见闻趣事输送给乡人,而且对老家的种种琐事愈来愈不感兴趣。好像通往外面世界的那条长长的路,早就变成一道深深的沟壑,把曾经与父辈一样依靠土地吃饭的人远远隔开。在外被称为“外来人口”“打工仔”,回家又不想再继续被称之为“农民”,只好以“在外挣钱的人”的身份,做一回自我感觉良好的“客人”。
所有的变化都是自然规律。人在填饱肚子的时候,几乎都不愿意接受思想熵变。辛劳勤俭不再是一种美德,而是没有知识没有学历必然要接受生活考验的方式。饱经风霜不是生活智慧,只是生活给一部分人的磨砺。亲情随着时间和空间变幻,慢慢淡化,所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所有平静后面的责任都需要有人承担。岁月静好,硝烟炊烟,徐徐袅袅,都是一幅画。
回到故乡,终于成为短暂度假的一种方式。在通讯、交通随着科技不断发达的今天,久别重逢不再有欣喜,把手谈天成为过去。走在故乡的田间地头,看遍故乡的风光山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储藏感情记忆。车子房子,儿子票子,物欲升腾,思维单一。谋求物质繁荣,忽视思想独立。吃饱喝足本是人生根本,行尸走肉个个脑满肠肥。个人奋斗并不可耻,穷得只剩下钱却是可悲。
邻里之间只有财富攀比,师生往来谈论都是权谋,百尺高楼装的是虚荣,人性里面没有悲悯。再多的鞭炮,也震不醒死去的魂灵;再多的钱纸,也不会让去世的人富贵。活着的我们,成为他乡的游子,熟悉的故乡,再也存不下我们的一丝纯真。是我们变了,还是我们都还是没有进庙拜佛的窦燕山?
故乡成为回不去的地方,不是故乡变了,而是离开故乡的我们变了。外面的世界再大,我们的根依然在故乡。
被鞭炮爆裂开的泥土,露出生命的颜色,抬起头,天空已经放晴。阳光爬出云层的时候,嫩芽就会从土里冒出来。
我们离开故乡的时候,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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