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抬头看到这太阳,都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样——心里微微一动,惊奇感转瞬即逝,但记起现实后的那种猛然而至的空洞感却难以愈合。
刮大风的天气是幸福的啊。大地和天空之间被大风反复涤荡,干干净净。空气似乎都刻满了清晰的划痕,这划痕闪闪发光。风兜着我的裙子,带着我顺风往前走。眼前的世界也在往前走。
我所了解的这片土地,是一片绝大部分才刚刚开始承载人的活动的广袤大地。在这里,泥土还不熟悉粮食,水不熟悉井,火不熟悉煤。在这里,我们报不出上溯三代以上祖先的名字,我们的孩子比远离故土更加远离我们。
这森林是火焰与海洋交汇的产物,是被天空抛弃的一部分。——当火焰与海洋交汇,排山倒海,激烈壮阔,相互毁灭。天空便轻悠悠地冉冉升起,以音乐的神情静止在我们抬头终日寻找的地方。
那些所有的,沿着群山边缘,沿着戈壁滩起伏不定的地势,沿着春夏寒暑,沿着古老的激情,沿着古老的悲伤,沿着漫漫时光,沿着深沉的畏惧与威严……而崎岖蜿蜒至此的道路,都被抛弃了。它们空荡荡的敞开在荒野之中,饥渴不已。久远年代前留下的车辙梦一般印在上面。这些路,比从不曾有人经过的大地还要荒凉。
天空光滑湛蓝,太阳像是突然降临的发光体一般。每当抬头看到这太阳,都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样——心里微微一动,惊奇感转瞬即逝,但记起现实后的那种猛然而至的空洞感却难以愈合。月亮静静地浮在天空的另一边,边缘薄而锋利。
和曾经看到过的一样,一串串缤纷闪亮的火球从筒子里迸出,高高地冲向漆黑的空中,然后喷爆出一道道金波银浪。四周寂静无声,白雪皑皑。这幕强烈的情景非但没能撕破四周的寂静,反而更令这寂静瞬间深不见底。不远处的荒野在烟花的照耀下忽明忽暗。更远的地方,沙漠的轮廓在夜色中脉动了两三下。
春天的天空总是斑斓又清澈。云雾来回缭绕,大地一阵阵蒸腾着乳白的水汽。春天的空气仍然非常寒冷,但和冬天不同的是,春天的寒冷中有了温暖的阳光。而冬天的阳光,更像是一件银器散发出来的光,没有一点热气。
春天的风,浩荡,有力,从东方来,长长地呼啸。与它有着同样力量的是这眼下的大地。大地一日日冰雪消融,一层层泛绿。我每天去河边走一圈,每当进入大地和东风的力量之中,便说不出的难过。大约只是为着自己的无力,无力再多明白一些什么。
草原是绿的,沼泽是更绿一些的绿,高处的森林则是蓝一样的绿。我爱绿色。为什么我就不能是绿色的呢?我有浅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我穿着鲜艳的衣服。当我呈现在世界上时,为什么却不能像绿那样……不能像绿那样绿呢?我会跑,会跳,会唱出歌来,会流出眼泪,可我就是不能比绿更自由一些,不能去向比绿所能去向的更远的地方。
有时睡着睡着,心有所动,突然睁开眼睛,看到上方天空的浓烈蓝色中,均匀地分布着一小片一小片鱼鳞般整整齐齐的白云——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像是用滚筒印染的方法印上去似的。那些云,大小相似,形状也几乎一致,都很薄,很淡,满天都是……这样的云,哪能简单地说它们是“停”在天空的,而是“吻”在天空的呀!它们一定有着更为深情的内容。我知道这是风的作品。我想象着风,如何在自己不可触及、不可想象的高处,宽广地呼啸着,带着巨大的狂喜,一泻千里。
无论如何,春天来了。河水暴涨,大地潮湿。巨大的云块从西往东,很低地,飞快地移动着。阳光在云隙间不断移动,把一束束明亮的光线在大地上来回投射。云块遮蔽的地方是冰凉清晰的,光线照射的地方是灿烂恍惚的。这斑斓、浩荡的世界。我们站在山顶往下看。喀吾图位于我们自以为已经熟悉的世界之外,永远不是我们这样的人的想法所能说明白的。
天空深蓝动人,莹莹地镀着从大地上反射上去的雪光。脚下的雪路因为这两天过往行人的突然频繁而宽坦瓷实了一些,它划着平滑的弧度,从大地渐渐升上大坂。我们气喘吁吁爬上大坂,哈拉巴盖村就在脚下了。这段路将近十公里,一路上除了白的积雪和蓝的天空,全世界就什么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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